(一三一)对局(莉莉诺诺)(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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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盘膝坐在一株巨榕顶端。

这株植物高约四十公尺,庞大的树冠层层叠叠,绵延伸展数里之遥,形同一座浓绿的山丘。自出生起,它已经历经几百年岁,或许比「九月」还要年长许多。

它位于微风森林深处,距离金穗城仅有数里之遥。然而众多顶尖的艾尔纳哨卫从脚下来来去去,还有自然使者直接从头顶飞过,却没有一人发现得了她。

通过遍布大陆的神术网络,她将意识化作众多分身,融入每一个由她选定的个体。她用那些人的眼睛去看,耳朵去听,并且分享少许浮于表层的思绪。她知道仅需一闪念,她便能够夺取任意一人的生命,或是用凡人无法理解的信息,令他们陷入暂时或永久的疯癫。

这即是「神使」的权能——只属于埃达,也是属于她的力量。

……

哈库姆凝视着北方。

风顺着荒原南下,漫天尘沙遮蔽视线,令他无法看清家园的方向。

两个月前,他半被迫地接受「那个女人」——吉尔·风语的命令,向荒原东方举族迁移。他们离开已经不再安全的故乡,穿越气候严苛的沙漠,前往数百年间无人居住的旷野。

即便有着来自帝国的助力,仍有超过两成的老弱与病患,将遗骨永远留在了这段旅途之中。

开荒的头一个月艰苦而遍地险阻。萨奇人早就适应了荒原的酷热与严寒,以及昼伏夜行的旅行方式,但食物则成了第一个难题。不熟悉的环境和生物,令采集与捕猎都困难重重;在种下的沙薯结实之前,他们不得不捕捉昆虫用以充饥。

水源是更大的麻烦,「那个女人」帮忙找到了几条地下水路,但供应所有部族仍然捉襟见肘。而最糟糕的——一种原因不明的热病曾忽然从男性间蔓延开来,在得到控制和治愈之前,便杀死了部族超过一成的青壮年劳力,包括哈库姆的一个儿子在内。

他们按照「那个女人」的指引开掘矿物,与教国签订协约,换取布匹、食物,种子和其他必需品,建立起数座足以容纳上万人的据点。而一切刚刚安顿下来,对方又带来了新的——或者说,最初就约定下的命令。

于是他召集起半数的年轻族人,与其他萨奇人部族一同南下,对抗他们死去的同胞,以及引发这场战争的「始作俑者」。

金岩城距离北境不远。空气中传来熟悉的干燥味道,混杂着隐约的死亡气息……也可能只是他的错觉。哈库姆握紧手中弯刀,感觉汗液从掌心不断渗出,浸透缠裹着刀柄的粗砺布条。

“哼,你在发抖啊,胆小鬼。”熟悉的,令人厌恶的声音从一侧传来,“怕了么?”

“别告诉我你不怕,古尔顿。那些可是死人。”亡者复甦,生者倾覆,那是最坏的预言之一。或许萨奇人的末日就在今天,哈库姆心想。“你如果死了,可别指望我帮你收尸。”

被他直呼其名的男性将斧枪拄在地面,缓缓活动着肩膀。他赤裸的上身与哈库姆一般健壮,面容刚硬而凶戾,一道暗褐色的狰狞伤疤横过前胸,直至肋下。

两年前的一次搏斗中,哈库姆几乎取了对方的性命,那则是当时留下的痕迹。

物产贫瘠的荒原上,沙蝎与火蜥两个部族争战了少说数十年,死于另一方手中的族人无以计数。哈库姆梦见过很多次对方的消亡,却从未想过,自己居然有和他们的族长——乃至整个部族——共同作战的一刻。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还给你。”古尔顿低声嗤笑,然后重重吐了口气,“萨奇人已经倒了血霉,就别管他妈的预言了。再怎么说,死在战场上,总好过死在狼嘴里。”

“随便你吧。”哈库姆皱起眉头,用力握了握拳头,“大首领呢,这种时候,她哪儿去了?”

“别问我。”古尔顿摇头,“说不定有更麻烦的什么要她对付,那跟老子无关。我说啊,哈库姆——”他咧开嘴角,擎起斧枪,猛力一挥,在地面留下一道极深的沟壑,“要是看不到你的死,就算变成亡灵……我也没法合上眼睛啊!”

哈库姆还想说些什么,但前方的气息陡然变得压抑,身后则霎时间归于寂静。他回头望去,族人们纷纷提起武器,目光中混杂着恐惧与兴奋。

作为一名猎人,哈库姆明白,它们来了。

瘦削的群影从尘雾中浮现,手握利斧,寂静无声。那是他们的同族……曾经殁于「神明」之手,如今化作死者重归。正因如此,这场战斗将没有休止,亦无法投降——若不将对方歼灭,就只能等待灭亡。

他抬起左掌,右手一挥,将锐利的弯刀深深切入掌心。血液涌出伤口,攀覆刀身,点燃红芒,仿若熊熊烈焰。身旁的族人们依样而行。古尔顿的部族,洛克里的部族,还有位于战场的每一名萨奇人战士一同效仿,然后高举武器。

红焰升腾,笼罩军阵,犹如万千灯火。

这并非萨奇人的巫祝之术。不久以前,大统领带来的一名蓝发女孩,将整整数车带着奇异香气的药草,和这个简单并粗野的手段教给了他们。而那个女孩当时所说的话,他记得一清二楚。

“这是……我用朋友留下的知识所改良的,教会秘传的药物。它可以将意志化为力量,溶入到你们的血与肉当中。萨奇人的信仰禁止死者复生,因此,如果是你们的血,应当可以克制那些……不怕刀斧的亡灵吧。”

眨眼间敌军已至。哈库姆甩开一切多余的念头,发足疾奔,全力挥下手臂。利刃切开空气,发出哀鸣,将正面扑来的两名死者一刀两断。它们翻倒在地,挣扎着向他匍匐,但红焰从断口瞬间蔓延至尸骸全身,最终将其彻底吞没,仅余一捧飞灰。

一击过后,弯刀归于黯淡,敌人仍源源不绝。

密集的军阵很快开始散乱。萨奇人擅长混战,敌军同样毫无阵法可言,让战场顿时成了一团乱麻。哈库姆努力搜寻着族人和家人的身影,然而在数千人的战场上,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危险的本能忽然令他心中一跳。他下意识地横过兵刃,挡下两柄迎面而来的斧头,随之双手握刀横斩,将臂膊连同武器一并切断。但失去手臂的尸骸径直撞向他,力道大得令他难以置信。他踉跄着后退,脚踝又被什么抓住,眼看着另一具死者逼近,利斧闪着寒光,直奔他的头颅——

长柄斧枪呼啸而至,带来沉闷的撞击,乃至骨骼崩裂的脆响。尸骸仿佛被千斤重锤击中,裹着红焰飞出十余公尺,坠落在‘敌人’的战团当中。红焰同时蔓延至那些身躯,点燃熊熊烈火,将之化为灰烬。

古尔顿收回斧枪,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冲向前方。

一股不甘与羞愧忽然攫住哈库姆,短暂地抹除了他的恐惧。他眯起眼睛,环顾四周——战吼响彻荒野,与金属碰撞的锐响,鲜血的气息交织相融。那是熟悉的味道,敌人变了个样子,其余一切如昔。他抬起左掌,再次抹过刀身。

红焰重新燃起。亡灵们在他眼前倒下,更多的很快填补上空缺,仿佛无穷无尽。

又一名死者被他劈为数段。他早已忘记去数那是第几人,也不记得多少次用血液涂满兵刃。族人们死去了许多,余下的也人人带伤。一柄飞斧夺去了他两根左指,右腿外侧也中了一击,粉红的肌肉翻卷而出,却没有什么痛感。古尔顿早已不在身旁——某次兵刃上的‘魔法’失效后,两具死者抱住对方的手臂和双腿,接下来的那一秒钟,哈库姆亲眼看着利斧挥下,头颅如同鸡蛋般碎裂,液体则洒落一地。

昔日的仇敌死在眼前,然而哈库姆不觉得丝毫喜悦。身后传来熟悉的惨呼,他下意识地扭过头,看到数具尸骸抱住他的女儿,正将她啃得血肉模糊。

“你们这群死人……就给老子……下地狱去啊!!”

突如其来的狂怒吞没了他。弯刀划过凄厉的弧线,将拦阻在面前的一切斩成碎块。更多的死者聚拢过来,将哈库姆困于其中。他疯狂地挥舞着兵刃,可仅仅数十步的距离,此刻竟有若天堑。

忽然他头脑一阵晕眩,片刻迟缓间,手臂似乎被什么牢牢抓住,接着肘间骤然一凉,随即化作灼热的刺痛。哈库姆踉跄退后,才发现整个左小臂已然不见,鲜血正洒落如泉涌。

这太浪费了,他想,同时抬起左肘,横于弯刀上方。液体瀑布般流下,利刃腾起烈焰,将四方映作赤红。死者们仿佛感受到威胁,本能地停下脚步,却仍将他牢牢包围。

哈库姆深吸一口气,抽取身体里最后的力量,踏步向前。

……

迪斯·麦肯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合眼了。

萨奇人溃败的消息是昨天传来的,而由他统率的,驻扎在城堡南侧的贝丁王国军,则从三天前的午夜开始,就承受着机关傀儡与魔像军团的攻击。

无休无止,直至当下。

金岩城周边的农家和平民早已撤离。城堡本身容不下全部联军,于是他们分散开来,驻扎在空置的农舍与田野之间。迪斯率领的部队中,大约三分之一能够住进木制屋舍,余下则用浸油的帆布搭成帐篷,筑起简陋的围篱,形成十几个大小相近的营地。

每个营地都拥有上千士卒,加上数十台形态各异的「魔能装甲」——据说是继承自「上一纪」的遗产。王室的构装工坊掌握着这些造物的图纸,然而由于工匠与材料稀缺,它们的产量向来不高。

也不知凯洛·拉塞尔那家伙许了什么承诺,才让王室把老本都拿了出来。至少对战局和士兵们而言,这是件好事——恐怕只有艾尔纳人的巫师团,和这些重构装体,有能力对抗费米尔·斯塔克手中的联合会造物,迪斯心想。

一名令使掀开帘幕,走进营帐。他朝迪斯展臂行礼,随即汇报来自其他营地,由「蜂鸟」即时转达的当前战况。

“报告将军,第二军团再次接敌。敌军仅有机关傀儡,与六小时前数量相近。我方暂时占据上风。”

“很好,利用「风暴」和「海王」保持阵线,消耗对方战力。注意谨慎,切勿冒进。”

迪斯·麦肯挥手让令使返回,然后把视线转回桌案。金岩城周边的地势图在桌上摊开,他将目光落在东侧,拾起一枚黑色的‘海怪’棋子,放在靠右两公分的位置。

作为贝丁王国的军务大臣,王国和卡玛尔人的盟约有他的一份功劳。当部分弗里茨人认为奥伦帝国元气大伤,可以借机谋取利益时,迪斯却隐约意识到,趁火打劫并不可行——若卡玛尔人与艾尔纳人的联盟获胜,王国会同时面临两族的报复;即便费米尔取得胜利,恐怕……果实也与他们毫无干系。

“将军,第三军团报告。敌人的机关傀儡排成方阵,我们无法突破联合护盾。请求重火力支援——”

“我明白了。开六台「神弩」过去,两台一组集中射击,应当足以击穿那种程度的联合护盾……记得保护好它们,我们不剩太多了。”

令使迅速离去,迪斯闭上眼睛,用力揉着眉角,试图驱走难缠的倦意。

然而盟约能否带来好的结局,此时的他亦无从预测。敌人没有尝试攻陷城池,而是利用不知疲倦的傀儡序列,和他们打起了永无休止的拉锯战。本无思维能力的机关傀儡,不知在谁的指挥下拥有了出色的战术,和更可怕的执行力:它们总能在部队松懈时迅速突袭,以严谨的阵列接战,然后毫不犹豫地撤离——留下惊魂未定,并且愈发疲惫的士兵们。

他尝试过众多战术与陷阱,没有一次真正重创敌人。时至如今,两方的战损均不高,但迪斯清楚,数天前军队中还算高昂的士气,此刻已近跌落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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