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城市多少盏灯(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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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之后,智哥想去南京,大城市工作机会总是多一点,但算了算存款,只能苟活在四线小城。他有了决定,说:“我们先在这儿打工,赚一年钱再去南京,你觉得呢?”

刘十三心想必须去,牡丹在那儿。他虽然接受了失恋的事实,却动辄燃起新的希望。或许过了很久,会跟牡丹重逢。或许牡丹已经结婚,有了孩子,那不要紧,没人比他更爱她,所以她一定会离婚。到时候南京街头相遇,她牵着小孩,小孩手里冰激凌掉到他脚边,她赶紧说对不起,一看,是他的脸。

智哥听他述说幻想,叹口气出门,当晚找了网管的工作。托他的福,刘十三没花钱上了一夜的网,发出去几十份简历,还收到了不少面试通知。

一年转眼消逝,刘十三极具突破性,他连续度过各家公司的试用期,没有获得一次转正的机会。

傍晚回到出租屋,屋内景色和大街上的雾霾一样昏暗不清。刘十三按开关,灯没亮,停电了。

刘十三走到阳台,全城灯火辉煌,两人凑钱交的房租,缴纳电费都有点艰难。门吱呀一声推开,智哥脚步蹒跚,叼着烟头,跌跌撞撞和他并肩而立。

刘十三说:“睡一会儿吧。”

智哥说:“上班真累,老子一开门体力就用光了。”

刘十三说:“你不是夜班吗?”

智哥说:“干,跟老子说是夜班,还以为经常熬通宵的我轻而易举,没想到夜班长达十八个小时,晚上去晚上回。说到这里,我仿佛又要去上班了。”

刘十三:“坚持,你比我强。”

智哥靠着墙壁缓缓坐下,整个人埋在阴影中:“十三,我这么拼还交不起电费,生活是不是太残酷了?”

刘十三问:“你游戏里那杆圣龙烈焰枪要多少钱?”

智哥挣扎着喊:“橙武你懂吗?橙武!那是无价之宝,你不要用钱来计算。”

刘十三踢他一脚,走回客厅,来了条手机短信,是入账消息,王莺莺给他转了五千块钱。刘十三立刻给她打电话:“王莺莺,你是不是赌博了?”

那头传来王莺莺不耐烦的声音:“小卖部的分红,你现在明白有个产业多重要了吗?”

刘十三狐疑:“小卖部什么时候那么赚钱了?”

王莺莺话锋一变:“对,赚钱不容易,这可能是你收到的最后一笔分红了。”

刘十三道:“这明明是第一笔。”

王莺莺虚伪地咳嗽:“我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现在进货都搬不动箱子,你再不回来,我给你打下的江山就要没了。”

刘十三劝道:“没就没吧,你把铺子盘掉,到城里付个首付,我每天带你吃鸡蛋灌饼,城里都用电动麻将桌。”

王莺莺说:“人都不认识,打什么麻将。”

刘十三说:“一开始都是陌生人,多讲几句不就熟了。”

王莺莺说:“我花了一辈子交到的朋友扔掉,去城里认识陌生人?自己有的不要,为什么老想那些没有的。”

刘十三陷入深思,说:“你看你看,每次都聊不下去,你坚定地不肯来城里,我坚定地不肯回镇上,以后咱们别谈这个话题了,伤感情。”

王莺莺说:“除了钱我们还有什么好聊的。”

沉默了一会儿,刘十三说:“王莺莺,你过得好不好?”

王莺莺说:“很好啊,你呢?”

刘十三说:“我也很好。”

在一百多公里外的山林小镇,小卖部多年后还是那样,没有变新,也没有更旧。月光像一块琥珀,凝固住了这七十平米。

柜台玻璃粘粘补补,不知道破过几次,洗头膏罐子如今腌上咸菜,桂花香水瓶种了株水仙。在它们中间,端端正正地供着台电话机,机身贴着一张照片。照片是电话安装那天拍的,童年刘十三咧着嘴,拿起话筒贴在脸边,扭扭捏捏。

王莺莺放下电话,自言自语地说:“看来你真的不回来了。”

收音机唱着越剧,她呆呆听了一会儿,吃两口炒饭,说:“哎呀,没放盐。”

桔梗和栀子次第开,空气中淡淡香气。刘十三房间的窗帘刚洗完晾干,风一吹,窗帘轻动,写字台上整齐摆一摞作业本。王莺莺摘掉胳膊上的套袖,坐在院子,美滋滋地点根烟,抬头眯起眼望望桃树,说:“你老了。”

她拍拍桃树,弯腰抓了把泥土,收音机却没声了。外孙留给她的,太陈旧,她到镇尾换过几次零件,修电器的陈伯拼尽全力鼓捣,说,这机器太老,用不了多久。

都老了啊。

眼泪翻越皱纹,又瘦又小的王莺莺用袖子擦擦脸颊,手里紧紧攥着土,说:“你真的不肯回来,但我也真的老了。”

房东王阿姨跳完广场舞,给刘十三介绍了份工作。一家保险公司新开张,需要门口一对童男童女捧花篮撒红包。次日,刘十三和王阿姨套上玩偶服,在保险公司门口载歌载舞。

本来王阿姨比较出彩,多年广场舞的锻炼让她的童女舞得有套路,有节奏,但刘十三这次是拼了,一开始还跟着王阿姨的脚步扭动,后来看到保险公司领导出来,动作一下非常剧烈,艳压王阿姨。

王阿姨手捧花篮,刘十三头顶花篮。王阿姨跑步发红包,刘十三飞跃撒红包。王阿姨左右摇摆好可爱,刘十三跳起来比心,空中转体飞吻。

保险公司门口人越来越多,小区群众听闻有个玩偶发疯,嗑了药似的。

刘十三苦心未曾白费,保险公司领导注意到了他,微微点头:“这个玩偶很有活力啊!”

刘十三大喜,当场下腰,结果玩偶服太过笨重,直接倒地。围观群众以为又是什么新动作,没人上前帮忙。刘十三心急火燎,连续蹬脚,终于蹬到个啥,翻身而起。在一片惊呼声中,扶正头套的刘十三看看眼前,心情跌落谷底,他把领导蹬飞了。

员工们集体搀扶领导,王阿姨扮的童女笑盈盈地继续载歌载舞,小伙子,让你能,看你能的,你咋不上天呢。

领导挥挥手,阻拦试图替他拍灰尘的员工,宽容地笑:“年轻人嘛,就需要这种风风火火的精神!”

领导当然气,气得不得了,想把玩偶里的人拉出来活埋。但他决定,不可以让群众觉得他跟一个玩偶计较。

领导这个行为就很高级,很多明星做不到。明星产生矛盾,都隔空骂来骂去,今天你上头条回应,明天我上头条回应你的回应,一个说,她劈腿!一个说,他骗钱!两个人唰唰唰互相捅刀子,一开始大家还感兴趣,后来发现都捅不死,越捅越有钱,只能骂一句狗男女。

还不如保险公司领导,他说完这个话,群众鼓掌。

刘十三灵光乍现,摘下头套说:“领导,我想做你们的员工,可不可以?”

这就尴尬了,领导惊愕,路人无语,王阿姨目瞪口呆。其实刘十三是最尴尬的,可今天他与众不同,羞耻度直达人生巅峰。

领导勉强说:“我们员工招满了。”

刘十三说:“没关系,我做备胎。我就佩服你的气度,想跟在你身边学习!”

这话是跟电视剧学的,十分灵验,领导顿时无计可施,面向群众做模范:“各位朋友也看到了,我们招收员工没有门槛,只要肯努力,大门就向你敞开。”

掌声雷动,领导满心憋屈,得知刘十三好歹算大学毕业,觉得舒服了一些。

领导说:“我还以为你是来敲诈的,哈哈哈哈。”

刘十三说:“不敢不敢。”

领导说:“我剪完彩就走,你不要跟着我,你就待在此地,不要跟着我。”

说着仿佛刘十三会贴上来,中年男领导退后几步,飞快走了。剩下的都是保险公司员工,他们看着刘十三莫名其妙混进队伍,自豪的脸色暗淡无光。

试用期三个月,刘十三打骚扰电话,发传单,走门串户推销,一事无成。每月五单的绩效考核及格线,三个月他离成功一共差十五单,意味着颗粒无收。

经过赌咒发誓,单位勉为其难,又给他延长一个月试用期。刘十三感恩戴德,仓皇下班,幸亏王莺莺转的钱他省吃俭用,基本没怎么花。惆怅的刘十三打算找智哥诉苦,智哥夜班没结束,只好独自觅食。

租的屋子就在学校旁的窄街,他摸摸肚子,走向常去的烧烤摊。

摊主的孙女放学,用推车旁的塑料板凳写作业。唯一一盏应急灯挂在孙女头顶,老太戴着厚眼镜,脸正贴着肉串细细撒孜然。

刘十三说:“吃饭。”

老太说:“真烦,等等。”

她牙齿漏风,直接把孜然粉吹到炭火上,腾地蹿出火苗,仿佛表演魔术。

刘十三早就习惯,然而老太面前的顾客第一次来,倒吸冷气:“婆婆你别靠那么近好吧,让不让人吃?”

孙女停住笔,和刘十三一起鄙视地看着顾客,开玩笑,不靠这么近如何能看到肉焦不焦,如何能判断辣椒够不够?显而易见,这人没吃过南方老太的烧烤,精细到纳米级别,现在进行的就是老花镜微距操作,爱吃吃,不吃滚。

老太对顾客的抱怨充耳不闻,怕了吧,这就是长者气质,再啰唆老太就会中风,在场顾客一个都别想跑掉,刘十三就是见证人。

顾客心存担忧,扭头问刘十三:“你经常吃?”

孙女不愧是无知的小孩,这样的场面依旧不知好歹抢答:“他才不吃,他嫌烧烤太贵,每次只点一份炒饭。”

刘十三大怒,小破孩为了侮辱他,居然不顾自家生意,竖子不足为谋,小学生就是坑逼队友。

孙女又说:“不过他馋很久了,肉串你要是不吃,我们半价给他。”

顾客紧迫地付钱拿货走人,孙女从容落座。老太磕了蛋到锅里,准备炒刘十三的饭。孙女看着数学题,目不斜视:“奶奶你多放了个鸡蛋。”

刘十三一阵悲凉,这就是穷人的斗争,要么进行智商上的攀比,要么用鸡蛋进行反击,手段一个比一个寒酸。孙女说:“你帮我改改作业吧,抵充蛋钱。”

刘十三赶到网吧,正碰见智哥吃耳光。流着鼻血的智哥身边围着群高中生,他满面笑容,费力跟人解释。

看到这些高中生,刘十三就来气。大好光阴天天玩游戏,像他刘十三,高中时代起早贪黑,外婆强行关灯,他依然点蜡烛背单词,这么刻苦用功,最后还不是考砸了。

金发高中生说:“赔手机。”

智哥说:“我最多帮你调监控,看看是谁拿的。”

金发高中生说:“看什么监控,我来你这里上网,手机被偷了,当然问你要。”

智哥说:“报警行不行?”

金发高中生说:“报警抓我们?欺负我们未成年人不能上网?去你妈的,我先砸了你这个破网吧。”

四五个人立刻举起电脑屏幕,智哥抹掉鼻血,把脸凑上去说:“别别别,要不你再打我两下出气。”

金发高中生说:“砸。”

刘十三站到他面前,说:“两千块,再多没有。”

网吧后门,智哥忧伤地吐了口烟雾:“钱以后还你。”

刘十三说:“不急。”

智哥说:“老板又扣我薪水了。”

刘十三说:“拉倒,就当给他买棺材。”

智哥说:“十三,我想走了。”

刘十三接不上话。

智哥说:“我要去更大更现代的城市,我要闯荡天下。你记得吗,我们刚住一间宿舍,第一次喝酒,我就告诉你,我要成为引导潮流的歌手,这个梦想搁置太久了。我一直没有向前走,并不代表我忘记。”

智哥说:“我昨天问自己,回老家找个姑娘,聊天都用方言,给全世界唱歌,不如她一个人鼓掌,这样不好吗?”

智哥说:“不,不好。比如,其实你也可以回老家,掌控一个小卖部,请表嫂当柜员,每天骂她服务态度不好。你说你想要的生活是找个好工作,买房子,娶媳妇,我没有办法给你建议,这些计划,我光是想想就很累了。”

刘十三全程当听众,智哥一扔烟头:“走,不管这个破网吧了,荼毒青少年,发的是国难财。呸。”

身处第四个月试用期的刘十三到处奔走,毫无建树。转机出现,手机收到组员吴嫂微信,喊他回公司开月度会议。回公司好,冷气十足,一次性杯子和饮水机备齐,电脑还有蜘蛛纸牌,不过月度会议是什么东西?莫非跟高中模拟考一样,考零分座位是不是要被调到最后面?现在座位已经贴着仓库,再往后就是巷子,那个巷子还不错,卖小龙虾的挺多。

刘十三设想着最坏的可能,赶到会议室。

会议室气氛怪异,平时开小会,同事都是聚在一起说客户坏话,说到开心的时候再批评刘十三,于是大家更开心。此刻鸦雀无声,集体规规矩矩,吴嫂都没有嗑瓜子。

看到刘十三进来,吴嫂赶紧说:“侯经理,人齐了。”

刘十三循声望去,看到侯经理的背影。

一切经理好像都这样,背着双手看窗外,欣赏一览无余的城市全景。但他们公司在一楼,窗外车水马龙,侯经理目不转睛,莫非在偷窥等公交的小姐姐。

侯经理个头高高,剃着小平头,孤身伫立,像在窗前放了个安全桩。

说到像安全桩的小平头,刘十三记得有个情敌也长这样。侯经理转过身,真的是情敌。

曾经有人握着牡丹的手,说:“快进去,我下班接你。”

天蓝色的牡丹,嫩黄围巾,明亮如同盛开时抱到的一缕朝阳,她仰着脸,雨水打湿她笑眯的睫毛,软软地说:“嗯。”那天雨夹雪,那天特别冷,刘十三精神恍惚,眼睛却一直盯着侯经理。

侯经理说:“都坐。”

他居然仿佛没事人,搞得刘十三不知如何应对,听他风度翩翩地自我介绍:“大家好,初次见面,我是负责华东区的经理,你们叫我小侯吧。”

大家哪儿敢喊他小侯,都喊:“侯经理好。”吴嫂尤其谄媚,刘十三听得分明,她喊的是侯总。

侯经理又说:“首先恭喜你们分公司成立一季度,我查看过业绩,表现很好。第一名是吴梦娇。”

他说的是吴嫂,长得像程咬金。虽然吴梦娇自述经验,要热爱客户,交心沟通,拿出实打实的诚意,但刘十三一度怀疑她动用了武力。

侯经理说:“短短一季度,吴梦娇签下了四十多笔保单。新出的重疾保险,她以个人之力,强推十五份,开疆拓土,可以说是保险推销界的成吉思汗。”

按照趋势,接下来可能诞生保险推销界的文成公主、岳飞、申公豹、刘禅!外号称呼层层降级,甚至八大散人,轮到刘十三,说不定是保险推销界的武大郎!

充分进行猜测的刘十三心想,呵呵,我是武大郎,你不就是西门庆。

又觉得不对,武大郎还是比西门庆倒霉,刘十三掂量掂量,宁愿侯经理说他是保险推销界的牛大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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