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君臣博弈(1 / 2)
雪纷纷落下,在地面上留下一层层厚厚的洁白,怀阳城敞开的古色铜狮巨门,缓缓开启,行人络绎匆匆,不多时,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缓缓驶过,在无数脚印上划过两条碾压的轴印。马车上,黑色绸锦遮掩,那绣着栩栩如生的银色雄鹰,展翅翱翔,锐利如犀的鹰眼在车帘微微晃动时闪耀威严震慑的光芒。
马车内,高悬的夜明珠光泽已经渐失,紫金香炉中檀香袅袅,手捧着一只精巧青花瓷暖手炉的小小已经换上了女装,月白色长裙衬托肌肤如玉,如墨的青丝挽成简单的簪髻,月牙形状的金钗穿插在云鬓上,竟使得原本英气逼人的她,有着别样的妩媚娇柔。纤细的素手轻撩开黑色锦帘,抬眸远远一眺,四周尽是苍茫一片,只有陆续跋涉的行人,与官家子弟富贵千金的华丽顶轿。
她身旁,身着黑色戎锦的龙烨懒散却也十分受用的环着她纤细柔软的腰身,在看到小小欣赏外面的风景,竟有些吃味的收紧了腰身,将下鄂抵在她的肩头上,望着帘外萧萧落雪,双眸漆黑,温柔的在她耳边问道:“怎么了,跟朕回宫不开心么?”,今日,她醒得格外的早,但却自起身后就没有露出过笑颜,无论他如何取悦,她都淡漠如初,无动于衷。
小小淡漠一笑,身子软软的倚靠在龙烨的怀中,松开手,眼神清透如雪,微微叹息一声,呵出了几许雾气,徐徐的道:“一个时辰前,宫中传来消息说,三公六卿都已经守在金銮大殿外恭候圣驾了,想来这次进宫,我要面对的,已经不再是一个后宫,而是满朝文武和天下百姓……”,事隔六年,重回故地,小小不禁觉得物是人非,也许…连物也非了。
“小小怕了么?”龙烨自昨天从她口中得知了真实姓名后,便如同上瘾了一般,在她耳边唤到个不停,就似捡到了宝贝一样。修长的手指牵起她的纤细如水葱般的手,执递到唇边轻吻,竟丝毫不在意的道:“别怕,有朕呢……”
小小轻笑起来,刚才那沉积在心底的幽暗竟当真烟消云散了,她微转首望着怀抱自己的男人,闭眸,与他肌肤磨蹭。是啊,还有他呢,他现在已经不再是六年前那个青涩的少年天子,更不是十二岁在战场上即使无措也要咬牙证明自己可以担当帝王之衔的晦涩、有名无实的君王了。
太祖建立大业,开创大运王朝,耗尽一生打下江山,但是历经数百年风雨吹送,却没有任何一任帝王可以收复所有诸侯,做到真正扫荡六合,天下归一。
但是他做到了,此时的凯旋,已不如六年前他捷报归来,却还是不得不在李忠与其余党的压迫下,承了三公六卿的上书,迎娶九岁的她进入宫门的少年天子。且,当年的君臣博弈,以皇宫这诺大而辉煌的地方做为棋盘,最终的胜者,是他。
龙烨紧抱着怀中的女子,沉醉的闭上了双眸,六年的岁月,经历了多少风吹雨打,承载命运的跌宕起伏,原本他痛恨命运的不公,让他在得到了至高无上王权的同时,失去的却多得无法计算,可是现在,怀中的温暖却让他感激曾经的一切,甚至,感激那个,他在心头一直痛恨的父皇和母后。
“小小,你知道么?其实龙绝才是皇长子”龙烨的声音有些沙哑,似乎回想起了曾经那段自己不能承受的命运之痛,他,并不是应该继承皇位的人,可是,他的母后,大运国的圣德皇后,却因为溺爱龙烨而舍不得他在这已经风雨飘摇,皇权不稳的局势下成为傀儡帝王,成为毁灭这个王朝政权的罪人,于是,她将做为弟弟的他带了父皇的面前……
至今,他依旧记得当时母后面容上平静与眼底的冷漠,她一手紧紧的拽着龙绝的手,而另一只手,却无情的将他抛在萧索的‘御书房’尚书殿前,娇柔的声音没有一丝感情的对年迈的父皇道:“皇上,请立刻册封烨为太子,以平皇位纷争”
当时,他呆傻在大殿上,怔怔的望着自己的母后那娇美慈和却又冰冷的面容,他张口,想告诉母后,他不是烨,他是绝,可是母后却娇斥的打断了他的话:“你还不快跪下……”
当时,他的心像是被千万把刀刃划过,幼小的心灵第一次懂得什么叫作疼痛,不是因为母后认错了他是烨,也不是因为母后的话语,而是他在她淡漠的眼神中看到了,无情!
是,母后从来都是疼爱哥哥的,因为她生下哥哥时,没有一点点的疼痛,可是生他的时候,却几乎死过去。他记得,曾在一个炎夏的夜晚,他因为太热而醒来,竟看到母后坐在哥哥的床上,为他扇风,那脸上带着淡淡而温柔的笑,轻轻的道:“烨儿,你放心,母后不会让你受到伤害,即便是母后自己跌得粉身碎骨,也不会让你痛苦……”
好嫉妒,那心痛纠结的撕扯,可是,他却沉默着,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让母后吃了很多苦,甚至险些丢了性命,所以母后才会不喜欢他,可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母后疼爱哥哥已经疼爱的到了,甚至将他们调换,将他推上了那无法承受的深渊,将她成为那些想夺嫡篡位皇子和叛臣的箭靶。
小小缓缓睁开双眸,有些心疼的环住了龙烨的精壮的身体,与他紧紧相依偎,轻轻的道:“我知道,都已经过去了……”,在那日的悬崖边上,孤绝的话,她都听到了,虽然震惊不已,但是,木已成舟,再难改变。
“是都过去了”龙烨的紧闭着双眸,将小小抱得更紧,仿佛她就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温暖一般,慢慢睁开微微发红的双眼,他沙哑的道:“小小,可是你不明白当时我承受的痛苦,所以,请你不要离开我,不要再抛弃我……”
龙烨的声音低哑,像是一个无助而怕黑怕迷路的孩子,修长的大手紧紧的揪着小小的衣裳,似生怕自己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一样。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愿意再去相信一个女人的话,可是,却又不敢相信,他怕,他怕她有一天会像自己一直以为的至爱亲人一样,将他推向火灼一样的深渊中去,那种无助和心痛,他不想再尝试第二次。
那时,他甚至想报复,可是,母后却突然疾终,薨驾,而在他得到噩耗之时,他才明白,原来他还是不够狠,因为他在得知母妃死后,竟连恨的勇气都没有,原来,他还是深爱着母后的……
听着龙烨无助的声音,小小的心都似被拧疼了,原来,他一直都对自己放心不下,一直都不愿相信自己,一直不断的设计试探她,是因为…他曾经遭受过那样悲痛的叛离。抿唇,小小抱紧龙烨的头,想安慰他,可是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苍天真的很残忍,为什么将他们这两个都已经被伤得残缺不全的人拼凑在一起?
“别离开朕,好么?无论发生什么,哪怕是沧海桑田”龙烨抬起头,微红的双眼深凝着小小,眼底的深情与期许那样的鲜明,就像在期待,更像是乞求,乞求他人生中最后的一丝光亮不要抛弃他,他不想永远都生存在无止尽的黑暗中自舔伤口。然后面对着那坐巍巍深宫,用一生去做皇权的傀儡。
沧海桑田…小小的眸光微沉,缓缓的抬眸望着认清风吹进来的雪花,却外面的皑皑白雪。
天涯海角,沧海桑田,可是,地球是圆的,怎么可能会有天之涯和海之角,而沧海又如何能变成桑田?抿唇,声音轻轻的,就似乎鹅毛一般的漂浮:“烨,我很自私的,如果,我在那样的深宫中,得到的是背叛,那么我……只能背弃你!”,她的爱,是冰冷的,而他的爱,却是炽热的。
可水与火的交融,最后的结果谁也不知道,或许,他的热情会熄灭,而她也会被融化,可是漫漫人生,谁又能在山盟海誓之后,依旧如最初的真诚?人生,若只如初见,飞燕入汉宫时,班婕妤又怎么会孤老一生……
龙烨的眼底的深情顿时化作了惶恐,他慢慢的摇着头,随后封住了她的唇,狂乱而无助的吮吸着她的芬芳,孟浪而无措的拥紧她,口中不住的怒吼:“不会的,朕不会让你走,上穷碧落下黄泉,这一生,朕都不会放开你……”
上穷碧落下黄泉……小小感受着唇上的肿痛,泪水滴落。烨,你可知道,我在威胁你呵,因为我真的太害怕你会变心……
……
每隔半个时辰的背赤金旗快马汇报,那马蹄声再次响彻在‘玄武门’的上空,那些站在‘金銮殿’外,已经满脸发青,几乎快成冰雕雪人的百名大臣在听到这声音时,眼睛都快直了。
什么叫作望穿秋水,不知年月?这一刻,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了。
黑衣探卫驾着汗血马直奔进皇宫,拔出身手的赤金旗摇曳在萧萧飘落的雪中,蒙面着黑面,一双乌黑的双眼冷冷的看着众人,声音低沉有力的道:“圣驾出怀阳三里地……”说罢,都不给这些平日威风八面的朝臣问话的空隙,狠踢马腹,掉转头便向后宫飞驰而去。
站在风雪中几乎已经要人搀扶的国丈大人王左腾,踉跄一下身体,不住的喘息着白色雾气,以往的温吞已经变成了温弱,他看了一眼身旁也已经坚持不住的老者,道:“怎么过了两个时辰才走出三里地?”,给皇上驾车的人是谁,竟如此不识时务。
一旁的张太傅虽然已经身老体迈,但是却依旧捋了捋胡须,笑道:“太师大人稍安勿躁,京城距北,大漠在南,一路行来气候虽然变化无常,山路崎岖,但是却也少雨少雪,皇上归程自然快,但是今晨黑衣探卫就已经报了,怀阳也大雪,如今皇上出了怀阳,自然行得更慢了”,说着,又望了望天上还在萧萧落下的大雪,别有深意的笑了笑。
王左腾是皇后的父亲,自李忠被诛灭九族之后,便以国丈的身份要求三公六卿联名上奏,推崇自己成为臣相兼太师之职,而后见小皇妃暴病薨驾之后,皇上竟数月不临幸嫔妃,于是便示意皇后选秀纳妃,专挑与小皇妃年纪相仿,姿容出色的女子进宫侍驾,以此固宠,如今,他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高权重的臣相,从古论今,恐怕也只有当年的始皇宰相李斯足以媲美。如今,唯一的缺陷就是皇后尚无子嗣,他手中无兵马。
所以,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要帮助皇后重获隆宠,为大运国生下第一皇子,待到那时,这华夏大地,泱泱众生,又还有谁能跟他王氏一足比权势?所以,今日,他鸡鸣便起,率领百官汇集‘金銮殿’外,就是为了一件事,那就是借助三公六卿甚至五官的力量,要那个来路不明,被司徒仪这个后生晚辈吹捧得几乎成神仙的女人灰头土脸。
风,呼呼的吹着,百来名官员有的已经支撑不住,身老体衰的更是有几个瘫倒在地,昏厥了过去。王左腾见此景象,气得咬牙切齿,但却又不能因权乱政,若是这些人当真出了什么问题,他岂不是断了臂膀,于是便唤来宫内的御医和御林军则是匆匆忙忙的奔来接走。
但,自开了个头之后,那些官员竟似约好似的,不足半柱香一刻钟的时辰,竟一连倒下十几个,其中甚至有胡太保和韩太宗等人。
于是,国丈大人的脸黑了一半,一双利眸扫向那些站在风口上纹丝不动的武将,更是气愤,口中直骂道:“该昏的不昏,不该昏的一个接着一个倒下……”,这话声音虽小,但是却被张太傅听得清楚,但他却依旧呵呵一笑,继续等待。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皇宫大殿前,可谓是凄惨一片,那几个平日能说会道,口若悬河的文官竟然已经所剩无二,只有楚太士及江太史还在面色苍白的撑着,就连六卿之首的正卿,曾经的太子少师付博都以身体不适,告退了。那原本十四人排成的队伍,顿时只有大风呼啸穿梭,众人也就更冷了。
此刻,在‘凤鸾宫’内等候消息的皇后也是望眼欲穿,在得知了殿前的官员都不支寒冷而昏倒时,原本胸有成足的心,竟也焦急如焚起来,当下立刻派了御殿的太监李公公前往大殿前问话,但李公公回来后竟道:“皇后娘娘,国丈大人捎话说,请娘娘稍安勿躁,今日迎驾之事,就算失策,后宫还是娘娘作主……”
皇后站在炉火前,身上的大红鸾袍闪烁着金灿灿的光芒,额前的金珠坠额微微闪动,她美目微眯,哗的一声将手中玉杯中的茶水泼在炉上,冷声道:“说的好,就算那个贱人进宫又如何,这后宫,还是本宫做主”
一旁的楠木贵妃榻上,轻捋茶叶,慢慢品饮的雯淑妃听闻皇后的话,素手不禁僵了一下,但随后却依旧不紧不慢的轻抿了一口热茶。这就是后宫的争斗,她早就习惯了,于是也不多话,只将手中的茶碗递到案几上,让自己的贴身侍奉将宫里那尚未绣好的鸳鸯戏水富贵牡丹的帕子取来,一阵一线的绣起来。
不多时,后宫内,各处嫔妃纷纷踏进鸾殿拜见,皇后也不拒绝,丢下手中的茶碗,褪下身上的明黄裘袄,便庄重威严的一拂大红鸾袍,坐在了宽大的凤榻上,戴着金护甲的手指扶着榻旁的赤金雕凤,懒懒的道:“宣进来吧,来春,给她们每人找张凳子坐下”
一身碧色宫装的来春站在皇后的身旁,微福了福身,道:“是”,随即,殿外的那些身着姹紫嫣红,如同百花争艳的嫔妃们徐徐走进,个个面带娇笑,神色欢喜,秀眉舞情,一见端庄严肃的皇后与贤淑温柔的雯淑妃,便忙忙的福身行礼:“卑妾参见皇后娘娘,拜见淑妃娘娘……”
雯淑妃浅浅一笑,放下手中的刺绣,转首望向那些在后宫中深藏,遮掩了光鲜的如花美眷,她们其中最小的都只有十三岁,最年长的,除了曾经拥护李淑妃而从此失宠,禁足在‘流华宫’和‘长乐宫’的徐贵人及华贵人之外,也就只有十五岁,这也是皇后的算计,寻找与当年的李毓蓉一样年纪的女子进宫侍驾,以悦帝心,巩固自己的后位。
“都起来吧,坐”皇后朱唇抿笑,一展平日里温贤的母仪之态,接过来春重新沏好的茶,悠悠的捏起杯盖捋了捋茶叶,轻抿了一口,随后才轻瞥众人,笑道:“一个时辰前,头马来报,说皇上的御驾已出怀阳城三里地,因为风雪交加,所以会迟些回宫,按照时辰算,今日,本宫怕你们是等不到了,所以,也都回去歇着吧”,说着,一扫众人略带失望的神色,唇边冷笑。
雯淑妃自是明白皇后的意思,于是缓缓笑道:“皇后娘娘说的极是,再者,就算皇上回朝的早,也要先接在‘金銮殿’中接见文武百官,等到回宫休息,怕是要到半夜了,你们身子柔弱,就不必要等着了”
那些年小的嫔妃个个相互凝视,请纯无猜的面容上闪烁着浓浓的失望。其实,她们都是皇后选进宫来的,大多都因为年纪尚小,根本连帝王的英姿都不曾有幸得见,而那些曾经被皇后点了牌子侍驾的,更是因为皇上日夜批阅奏章,而只落得陪侍研墨的下场,一夜到天亮,皇上甚至都不曾正眼瞧过她们。如今,帝王征战一年,凯旋而归,她们又岂能不兴奋?因而听得皇后和淑妃的话,不免心寒失落。
皇后见众人无意义,更不敢违抗,心中自得,正要起身,却听到门外一个宫女快速进殿,面带欢喜的来报:“皇后娘娘,大喜,大喜,皇上的御驾已经到达了‘玄武门’,国丈大人请皇后娘娘、淑妃娘娘带领后宫家眷,前行迎接圣驾。”
整个皇宫,顿时沸腾了,皇后的心口更是一热,那说不出的激动如千万只麋鹿在胸前奔腾,她笑着望向雯淑妃,随即面色闪烁着遮掩不住的欢喜,上前问道:“一个时辰前,不是报,说刚出怀阳三里地么,如何竟不足戌时便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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