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求合葬(2 / 2)
他们实在摸不清这些人的来历,于是便由夫人出面待客,礼数周全,公私分明,让人抓不住把柄。
不知道这是族长跟夫人一致达成的策略,还是族长耿直易怒,夫人处世圆滑,往往是亡羊补牢的那一个。
总而言之这夫妇真是天生地造的一双,绝配夫妻。
再说师爷。何家族长就算不认识他,只要他报上名头,不会不对他礼敬三分。他要是到出我们的来历,族长未必没有另外的考量。可是如果那样,怎么能显示出刺史府在其中的作用?他必定什么也不说,先让我碰一个钉子,然后再出面说情,说成了便是一个大大的恩惠,给刺史府添分,哪日皇上将错案怪罪下来,苦主家属的说情,也许能给刺史减罪。
每一个人都那么深谋远虑,谋定而后动,更显我这个涉世不深,成全父母心切的黄毛丫头是多么急躁和幼稚。
我们便在族长家的客房里住下,自然是我跟悠兰春雨一间房,阿忠侍卫跟师爷一间房。族长家里好茶好饭地招待着远方贵客,对原则问题却不愿松口。他对着刺史府的师爷如是说:“大人,不是何某人不给刺史府面子,只是这种乱纲常的事,全族上下,四乡八邻都眼睁睁地看着,就算在下答应,全族老少如何能答应?”
顿了顿,他又说:“上次年节的时候刺史大人曾经说,我们这些人跟夷人混居,在礼教方面要做夷人之师,教化他们使之成为天朝良顺子民。如若我们自己先破了规矩违了礼教,如何为他们表率?!”
一席话把师爷说的无言以对。
“此例一开,那些改嫁的妇人纷纷要迁坟回来与前夫合葬,我们将如何以对?”族长旁边的一个老者帮腔说,“此例断断不能开,否则乱了纲常,后患无穷。”
师爷暗示跟随前来的侍卫和侍女都是洛阳宫里派来的,偏偏族长说:“礼法是朝廷的礼法,宫里难道就不需要遵守?”
师爷也没想到刺史府的面子居然不管用。不但不管用,族长还拿刺史大人场面上的话来塞师爷的口,把他堵在墙角无法脱身,连洛阳宫都不在话下。他将族长的话转述给我的时候,脸是红的,语气是虚的,不敢抬眼看我。
我泪水涟涟,低头伏身致谢:“大人已经尽力,有劳大人了。”
阿忠侍卫紧闭嘴唇跪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族长夫人急急忙忙地扣门求进,跪坐在一边施礼致歉道:“啊哟,我们家老头子天生的倔脾气,无法变通。当年推举族长的时候,几个人委决不下,正因为他脾气倔,不容易说动,大家才决定让他做族长,其实就是好让他出面做恶人。阿草啊,你莫要急,莫要忌恨,你族长伯伯也难做,他后边还有几个长辈爷爷,他们不松口你族长伯伯也难办呀。不如你们多住几日,让大娘再跟你族长伯伯和几个奶奶们说说,看有没有转圜的余地。大娘不敢保证这事儿能成,可是一定会尽力的。”
我连忙跪下磕头行礼:“如此多谢大娘!”
族长夫人受了礼,却谦虚地说:“阿草,大娘也是女人。大娘的娘也是改嫁的!当年大娘的娘因为不堪前夫N待求和离,不准,又跑到公堂求义绝,才得脱身。所幸的是,我娘再嫁爹爹很和美。”顿了顿,她压低声音道,“你族长伯伯每每说起此事,颇有微词——唉,不说也罢。”
听到此言,在座的几个人均感意外。我更是感慨万分——当年母亲若是有决心义绝,岂会酿成后来的大祸?我不由对族长夫人的母亲产生了无比的敬意。于是连带着,我对族长夫人本人也产生莫名的好感。
虽然就在昨天,我还觉得她虚假,跟族长伯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于是我再一次请求:“阿草幼年随母离乡,已经记不得父亲的坟墓在哪里,请大娘指点,阿草想去坟前祭拜,以尽人女之孝。”说着我眼圈一红,眼泪又滴落下来。
族长夫人长叹一声,说道:“好罢,我这就去准备些香烛果品。”她起身告退。
我站起来紧紧跟随至族长家的厢房,在门口站住,自袖中摸出一小锭银两,塞与族长夫人道:“大娘请收下。”
族长夫人慌忙道:“啊呀,这如何使得?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我将银锭放入族长夫人手中,握紧说:“大娘且听阿草一言——这次祭拜,乃是离家之女回家拜父,香烛祭品自然应由阿草来出。只是这次阿草出城匆忙,未及准备这些东西,且权从大娘这里借用,一定要付过钱才能证明阿草一片诚心。如若不然,爹爹如何能受?”
族长夫人想了想,点头道:“你说的也是。到庙里去拜神佛,公德箱一定要自己去捐的。大娘且收下吧。只是这些东西,如何值得许多银子?也不过是几个铜钱罢了。”
我缓缓说道:“我们一行五人在家里打扰,吃米吃油都要钱,还有马匹要喂,这些银两且贴补一些,大娘莫要嫌少。”
族长夫人满脸难为情地接过,欲言又止,终于低声问道:“阿草,这次跟你来的几个人是哪里的?你为何一下子出手如此豪爽?那个武大人是——”她的眼神闪烁、疑惑、担忧,当然忧的不是我,是何家族长的前途。
我避重就轻地答道:“阿草在洛阳遇到贵人,才能回来跟我娘见最后一面。”
族长夫人望我良久,也不勉强再问。她进了厢房找出香烛纸钱,香车宝马,又去厨房取了些新鲜果品,放进柳条篮里挎着,自前头带路,带着我们一行人到后山何氏祖坟走去。
父亲坟上已经长满青草。阿忠侍卫上前三下五下,将那些野草拔个干净。我跪在坟前,将那些银箔纸钱逐个烧化,一边烧一边说道:“爹爹,你过世的时候阿草还在襁褓之中,人事不知,从未见过爹爹的样子。但是娘曾经跟阿草说过,爹爹是个最温柔和蔼的男人,从未跟娘吵过一次嘴,动过一次手。娘虽然带着阿草改嫁,可是从未忘记过爹爹一次,也从未给阿草改姓。阿草虽然生活在许家,可是始终都是何家女,因此被村中孩童骂做拖油瓶。爹爹,娘是个女人,一个人抚养阿草实在力不从心。她清晨起来耕田,耕完田上山采药,下雨天待在家里纺纱织布,未有一刻清闲。阿草年幼,无法为娘分担。爹爹,娘多希望你能活着,我们一家三口生活在一起。可是你为什么那么早就走啊,阿草不是妖孽,阿草怎么会害死亲爹呢!爹爹,他们说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啊。我是你的亲女,你唯一的血亲,为什么我不能做主让我的亲娘和亲爹爹葬在一起呢?为什么啊?谁能告诉我为什么啊?他们是我的亲爹亲娘啊!!他们生不能同眠,难道死还不能同穴吗?他们曾经是恩爱夫妻呀!”
我一边说一边呜呜咽咽哭出声。我扑倒在坟上,开始用手挖坟。我想把这坟墓挖个洞,将母亲的骨灰埋进去,让我的父亲母亲在地下同眠,恩爱到永远。
我不住地挖着,双手沾满了红色的土,指甲里进了泥。我的双指挖得生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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