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山洞里的道场(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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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进山以来,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过安稳觉了,如今得了这么个好所在,两人几乎是一闭上眼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玄奘突然被一阵强烈的剧痛惊醒——由于昨天赶路实在太累,几乎忘记了疼痛,现在睡了一觉后,疲劳感消除了大半,身上那些被火灼伤的地方就又开始作怪,若不是及时醒来,他差点就在梦里喊了出来!

人的肉身果然是个负累啊。玄奘躺在银踪的腹下大口喘气,一串冷汗顺着额头滚落下来。

他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道通,这孩子当初被烧成那样,也不知是怎么忍受下来的?现在的他,应该大好了吧?道诚每天还在练不倒单吗?飒秣建国的那帮沙弥们可不好管,也不知他们在那儿过得好不好……

山洞外传来淅淅索索的声音,显然雪还在下个不停,现在的飒秣建国估计也该下雪了吧?

雪是最容易让人生出遐想的——遐想儿时的冬夜,故乡的老屋,屋中的火炉;遐想炉内劈里啪啦的声响和炉外的欢声笑语、低声吟唱;遐想母亲的怀抱、父亲的威严;遐想窗内世界的温暖和窗外雪花儿的模样……

还有净土寺山前的那道石阶,雪天的清晨上面结了一层薄冰,冰上有雪,雪上有霜……少年时的他每天挑水走过那道石阶,总是小心翼翼,生怕滑倒……

雪是冰冷的,冷得直入骨髓,但她的美丽却又让人难忘,虽然这美丽是那么的短暂。它在天空中成长,地面上消亡,变化在瞬间,而瞬间又有无穷的变化。世事这般,变易轮转。正如过去佛所说半偈:诸行无常,是生灭法。这无常的变化,在雪的生灭间,得到了经典的演绎……

玄奘就这样想着,思索着,身上越来越痛,这个麻烦的肉身总是影响他的正念和思维……洞口被毡布封着,映不进雪光,地上的火堆也熄灭了,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寂静得仿佛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脑袋憋闷胀痛,仿佛要炸裂开来,而寒冷更像潮水一般阵阵袭来。

渐渐的,他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实在无法可想,又怕发出声音惊动了般若羯罗,只得闭上眼睛,默念观音圣号,希望能够借菩萨的加被捱过去。

过了一会儿,忽听般若羯罗痛哼一声,接着便是挣扎起身的声音,显然也被痛醒了,这个天竺僧人迦趺而坐,双手结印,想靠咒语来镇住这种痛感。

两个年轻沙门各自用不同的方法折腾了一阵,终于无奈地放弃了。

“师兄……”听到玄奘粗重的喘息声,般若羯罗忍不住发问道,“你是怎么……认识那帮家伙的?”

玄奘叹了口气,把自己在飒秣建国的经历简单地说了一遍。他胸口憋闷得厉害,边说边喘,讲得磕磕巴巴,但般若羯罗还是听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啊……”般若羯罗苦笑了一下,“我说那……两个祭司怎么……看上去……有些古怪呢,却原来是师兄……不计前嫌……不顾危险……替他们……求情……他们……良心发现了。”

玄奘听他边说边大喘气,心里有些难过,黯然不语。

停了一会儿,般若羯罗见玄奘不说话,于是又问:“师兄后悔了吗?”

玄奘摇了摇头。

“我就知道……师兄不会后悔,”般若羯罗凄然一笑,刚才的休息使他恢复了些体力,声音也连贯了许多,“可是师兄啊,你以慈心对待他们,他们终不以慈心来……对待你……”

“佛法是宽容的,”玄奘轻轻说道,“玄奘原谅他们,只是希望给他们一个悔过的机会,并不指望他们能够回报什么。”

“就算死在他们手里,师兄也不会后悔吗?”般若羯罗又问。

玄奘道:“世尊昔为歌利王割截身体,寸寸碎断,世尊于时,无有嗔念,玄奘亦如是。”

般若羯罗依旧有些不信:“可是我观师兄,神色黯然,好像……有什么心事。”

“玄奘只是没有想到,此番竟会连累师兄受苦,心中实在不安。”

“师兄千万别这么说,”般若羯罗笑道,“难道羯罗不是佛门弟子么?师兄心中无嗔无悔,羯罗亦如是。”

“多谢师兄,”玄奘感激地说道。

“对了,师兄你身上那么多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能给羯罗讲讲吗?”

玄奘苦笑摇头:“真的没什么好讲的……”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道:“自打玄奘离开长安,踏上这条取经求法之路,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无辜之人付出生命的代价。唉,这世间如此之苦,不知何时方能消歇?但是无论如何,玄奘都不能愧对了他们。”

般若羯罗惊讶地看着他:“真想不到,师兄竟是个喜欢动情的人。”

“众生待我有情,我又焉能无情?”

“难道师兄不知道有情皆苦吗?”般若羯罗有些奇怪地说道,“若要世间无苦,除非众生无争;若要众生无争,除非众生无情。”

玄奘道:“师兄所言固然不错,但是有情皆苦,无情不乐。情之一物,便如劫火一般,火焚万物,亦生万物。”

说到这里,他双目低垂,神色悲悯,轻轻说道:“以有情故,方有此大千世界,光怪陆离,生灭幻化,有苦有乐。若众生无情,亦无此大千世界。”

般若羯罗摇头道:“依师兄之言,佛法究竟有情无情?”

“玄奘不知。想来,佛法在有情无情之间,微妙难言,非深入其间者,不知其中滋味。”

般若羯罗依旧摇头:“羯罗不明白师兄所学。只是我们上座部佛教认为,一切人生的历程都是悲情,即使是一个修行者,也不能免于悲情。正因为这种悲情的不可逃避,佛陀才会在深夜离开辉煌的皇宫走向冷寂的雪山和森林,期望能解开这一团迷雾,从而离苦得乐,得到究竟的解脱。”

“究竟解脱……”玄奘喃喃自语,“众生何时才能究竟解脱呢?”

般若羯罗道:“诸佛之心,知诸缘不实,颠倒虚妄,故心无所缘,一切众生自然获得拔苦与乐之益。”

“师兄所言,不就是菩萨道吗?”玄奘看着他道,“菩萨以慈悲心视十方六道众生,如父、如母、如兄弟姐妹子侄,缘之而常思与乐拔苦之心。”

般若羯罗叹道:“师兄啊,你说的是圣言量吗?靠自己的推断去歪曲世尊的教导是要不得的。众生如何成就,还不是要靠自身的修行?一个人的福报是自己修来的,不是靠佛菩萨施舍的,更不是像师兄这样的大乘行者能够替代的。”

“可是,玄奘难道不是众生之一吗?”玄奘道,“众生遭遇到的苦难,我也可能遭遇;众生流的泪,我也会流;众生感觉到的痛苦,我也感觉得到。如若没有众生的成就、缘的成就、慈悲的成就,大乘行者又怎么可能成就呢?”

“师兄若这么说,就什么都放不下了,”般若羯罗道,“佛陀虽然一再讲因果、轮回,以及人生苦难的真实,但不是为了教我们束缚,而是教我们认识,然后一个一个放下它!”

这两个年轻沙门一个倾向于上座部,一个倾向于大众部,在各自领域里都有很高的才华和威望,眼下谁也说服不了谁,竟将这山洞当作道场,辩起经来。讲到妙处,早忘了身上的伤痛。

突然,洞外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山上狂奔下来,震得山洞都抖动起来。两人立即停止了辩论,凝神静听,只觉这声音时大时小,既不像猛兽,也不像盗贼,倒像是有无数器物被摔碎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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