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圣塔之下(1 / 2)
魔动机车的橡胶滚轮急速擦过青石大道,在沿途站岗警卫们的注目下,自东宫驶向昨夜动乱的另一处中心——圣塔。
此时的天色才刚浮出点鱼肚白。因为宵禁的缘故,路上甚至连行人都没有,使得车速越开越快,几乎已至极限。车内无人说话,一片静寂中,只有声声颇具节奏的魔力嗡鸣,就似钟摆轻响,提醒时间继续流逝。
舜微眯着眼斜靠在软皮座椅上,眉头紧皱,白皙面庞被暗沉的水晶灯一照,略显憔悴。自打从皇宫回来,他竟一夜未眠,只要闭上眼,满脑子杂念就像沸水滚了起来,没个消停的时候。
他有太多的问题要寻求答案:这场惊天变乱的真正诱因,玉王如何得到那邪力药剂,血衣怪物的来源,玉茗昏迷的缘由,圣塔遇袭的真相,乃至母亲离去的根源,她究竟为何要特意帮助尽远……如此乱七八糟毫无脉络,在他脑海中缠成一团麻线。
好容易熬到天亮,他迫不及待起了床,命人备车直奔圣塔,皆因父亲昨晚早有叮嘱:“到了静谧森林,一切自有分晓”。
此刻,他听着间歇起伏的嗡鸣声,又想着昨晚的遭遇,脑海里愈发昏沉,似有些睡意,魔动车却又突兀地停了下来。
“殿下……”前排一身黑制服的司机刚要提醒抵达目的地,舜就用力一推车门钻了出去,差点撞到个正想近前来开门的警员。
他扶着车门举目一望。前方广场多了圈环绕高塔的乳白色神力护盾,几名黑袍巡查员铁塑般立在护罩前,再靠近些才是警部划出的禁入黄线。一排全副武装的持枪卫兵守在线外,目光炯炯,注视着这辆挂了凤凰徽记的皇室专属魔动车。
身边那名卫兵像是有话要说,皇子却没给他机会,直接迈步向前穿过了警戒线。巡查者们见是太子前来也未盘问,默默施法在护罩上打开一人宽的缺口,让他畅通无阻地近至塔下,经由传送处直达底部的静谧森林。
永远阳光明媚的森林此刻却是一片昏暗。
舜怔怔看着脚下那片像是被烈火烧过的黑黄草地,在这死亡笼罩的氛围中缓缓抬头。天空是焦炭般灰白色的块状云层,偌大空间里连点能遮挡他视线的东西都没有,入目全是黑黄相杂的地块。原本清澈的湖水已成了粘稠黑泥,湖心圣树也不复存在,剩下个黑漆漆的深坑。
究竟是怎样可怕的力量,能将这片神圣空间毁得如此彻底……舜只看得心中阵阵发寒,忽然察觉坑边似乎有人影,赶紧拖着沉重脚步往前走。离得近了,他发现那些人全穿着墨绿修士袍,头上系着祭奠用的白纱巾,面朝坑洞站得像一根根枯瘦木头——他们应该都是听闻老大人陨落的消息后,仓促赶来的木系修士们。
皇子逐渐靠近的脚步声立刻引起了人群的注意。当先一人警觉地转回头,舜一眼就认出了他正是叶迟上校的族中兄弟,驻南岛大使,叶续。几日不见,这位出身行伍的中年将军竟已是两鬓花白,满面沧桑。他散乱着头发,茫茫然朝皇子瞥了一眼,根本无意招呼,重又转回头去盯着那深坑发愣。
绿袍修士们聚成一团沉默矗立着,只有一道道白头巾在随风摇动,无声之中,越发能让人感受到一股难抑的悲伤。舜想到那猩红烈焰中消失的老人,心中也是一阵酸楚,不愿去打搅,远远停在被淤泥填盖的湖边,望着前方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突然亮起明晃晃的白光,照亮了整个空间。舜抬头望去,光源中心有一抹紫色身影,大袖飘飘悬在半空,虽看不见样貌,却也不难猜出必是昨晚浩劫中重现京城的大祭司冕下。
急促脚步声紧跟着从他身后传来。一袭整洁军装的叶迟上校领着两个徒弟,目不斜视,大步朝前,脸上都是一样的肃穆。皇子的目光下意识在换了套黑衣的尽远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立刻转到军官手中捧着的,那个雕满魔纹的青铜小盒。
那会不会是老大人神力凝出的碧玉宝石?他摸不准眼下这仿佛仪式般的一幕到底是何用意,定在原地没有轻动。对面深坑边,木系修士们却已在叶续的带领下绕着深坑围成一圈,俯首喃喃念起祷词。他离得远了,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军官带人径直从舜面前经过,竟像没看到他一般,不理不睬。只有尽远的目光微微朝他转了一下,却也不敢停留。
三人很快越过垮塌的石桥,立定在坑边。舜的目光一路追随,余光一转,又看到远处显出个黑色的魁梧人影。
玉王披着纯黑长袍,立在泥湖的另一端,像个幽灵般注视着人群。他眉心那处被叶迟上校刻下的魔力封印依旧未褪,泛出的点点银光即使离得远了也依稀可辨。
他来做什么……舜冷眼看着那孤立于事外的身影,忽觉前方银光骤现,立刻回头。
只见军官手捧铜盒悬空而立,挥手间荡出一道道银色波纹,如拂水般将堵在湖面的黑泥层层向外推去,直至在近处重新展露出一圈几近透明的湖水。也没见他手中如何动作,就见一道绿芒从盒内飞出,直落入水中,却连一声轻响都未溅起。
时间仿佛在此刻停顿,众人的目光都凝在了那片窄窄水面。
下一秒,地震般的剧烈晃动从湖底传来,轰鸣充斥着每一寸空气。锋锐无比的碧绿光箭不断穿透黑泥,直到形成一片冲天光柱,代替光明之力,占据所有人的视野。
舜被那绿光耀得完全睁不开眼,等到光芒稍褪,才细眯着眼睛勉强看去。
整片湖面再见不到黑泥,荡漾金光的圣洁之水环绕着新长出嫩绿小草的湖心岛。再往前看,那幽深坑洞竟已被填平,一株仿如碧玉雕刻的小小树苗出现在坑洞中心,无数绿色光点正围绕着它上下飞旋。
木系修士们的祷告骤然响亮,念着不明其意的古老咒文,一声声逐级浩大,甚至盖过了残存的地震轰鸣。那株树苗也在祷告声中飞速向上爬升,绿光延展出枝叶,很快长成颗十余米高,合抱粗细的大树。
圣树果然能重生!以此推断,木芸老大人是否也会重新出现!?舜亲眼见证了这神奇一幕,禁不住心头雀跃,整齐的祷告却戛然而止。紧跟着,一声略显懒散的宣示自上而下隆隆压来:“圣树虽已重生,还需时日恢复,玉凌就留在这里,护它周全吧……这场是非功过,我不会插手,尽可让皇帝决定。”
大祭司说完这话就卷着漫天白光消失无踪了,连个面都没露。
舜抬头目送那片白光远去,琢磨着冕下这话的意思,该是要将整片静谧森林当作牢笼困住玉王。对一位超脱凡间律法的至尊领主来说,这也算是种别样的处罚吧……
他顺势又朝对面那抹黑影瞥去一眼。玉王依旧在原地站得笔挺,似乎平静接受了这“禁足令”,却不知是否甘心情愿。
木系修士们躬身送走了大祭司,不约而同在树下盘腿,闭目冥思起来。
叶迟上校收好了空盒转身就走,脚步稳得没有半分迟疑。他自始至终都未发一语,也没朝皇子分去丁点目光,便似此来只为拨开泥面,投入那颗碧玉宝石。
军官的背影刚转过石桥,云不亦紧绷的面容立刻缓解下来,总算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玩世不恭的样子。他拉着尽远毕恭毕敬对圣树施了一礼,小步倒退至桥面,加速直奔到皇子面前。
“殿下……”他正想打声招呼,舜一瞥见尽远过来了,脑海中转了整夜的念头忽然像被按动了开关,脱口问道:“我母亲当年可有留给你什么叮嘱?”
他为这问题想得难眠,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将其抛出,但在旁人看来又实在没头没脑。虽然如此,他开口便以私事相询,还是让尽远感到意外,甚至有些欣喜,似乎两人的关系一夜间又回到原本和谐的状态了。
枪卫士努力在记忆中翻了半天,却一无所获,只能摇头直言:“我从未曾见过皇后殿下,也没收到过她的任何旨意……殿下为何有此一问?”
“是么……”得到否定的回答,舜总算断了想要追寻母亲真正用意的心思。他也不去解释,转身望着绿意莹莹的大树,种种杂念重又翻上心头。
他此刻心情异常复杂,却又并非是因为这名侍卫长所做的“背叛之举”。实际上,早在几天前,他已命人去情报中心排查过所有关于尽远的档案记录,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他曾背着自己做过什么小动作。
在拿到这份调查结论时,不得不说,他心中竟是松了口气。因为这足以证明尽远不存在背叛的事实,就和他在辩解时坚持的一样——他果然没有欺骗自己。
尽管如此,舜依旧对这个曾经视若臂膀的同伴怀有极大不满。既然尽远并未背叛,为什么要把这点无伤大雅的真实身份隐瞒得如此之深!不管他真正的母亲是洛维娜夫人也好,亦或是某个不认识的谁也罢,难道自己会因此产生半分芥蒂吗!?
他这分明是信不过我!只要一想到这点,舜的心中就像浇了滚油一样,火势愈大,如何也平静不了。
他怎能不相信我!皇子觉得这是对自己莫大的嘲讽。他可是完全信任着对方的,除了那些定下绝密条款的圣塔契约,他可绝没有,绝没有……好吧,除了,母亲的离去这件事……
父亲昨晚提到了他从未听闻的过往,又将那本该封在记忆底层的身影重新拉至他眼前。
母亲其实并未身故,这秘密一直藏在他心里,从未对尽远说起过。细究起来,他似乎也没理由隐瞒。这不过是自己的私事,无关国家,面对一个可依靠、信赖、托付的同伴,又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说到底,他只是……只是不想再提起,以免陷入那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无助和绝望的泥潭中罢了……
再次想到母亲这件事,让他忽然发现一个原本未曾想过的可能性:或许,尽远会不会也因为同样不愿回忆起的某段过去,才始终对此缄口不言?
舜沉在思绪里半天没说话,云不亦看他面色变来变去,最后竟耷拉着眼角露出了几分惆怅,忍不住出声转开他的注意:“殿下,我有关于圣塔遇袭的情报,你可要听听?”
皇子终于惊觉,默然点了点头,云不亦就倒豆子般将昨夜那身份不明的领主阶强者闯入圣塔的始末都说了一通,末了还提醒他道:“那无名袭击者的手段非同一般,此前从未曾见。宁殿下至今未归,也不知对方是否就擒,为防万一,还是让尽远跟在你身边吧。”
他一大早跑去冰泉酒店找来尽远,除了参加仪式,也不过为了这点由头,当即侧过身挥手一带,就把跟个木头人似的师弟亮到了前面。只是舜却没回头,凝望着那绿树枝叶上渐渐亮起的神光,想起昨夜一番乱象,还有那群不知去向的血衣怪物,低声追问:“玉王府那边有什么消息?”
“王府已被禁卫军严密封锁。昨夜动乱中,府内也损失了不少守卫,据伤者所言,都是那血衣怪物下的手。至于具体细节,得慢慢调查。”
“玉茗现在怎样了?”
“还在昏迷中,王妃殿下和菱小姐在照顾他。”
听到玉茗并未醒转,皇子忍不住拧起了眉头,又想起那舍身救主的黑衣护卫,紧跟着问起:“有墨的消息吗?”
密探首领闻言顿了几秒,搓着手不太确定地回道:“听王妃说已将他交给冕下,至于后续,就不知如何了……”
既然已托付大祭司,相信必会有救治的办法,舜也没再纠结,挥手吩咐道:“玉王府那些药剂的来源必须查个清楚,越快越好。这条线若是不断,早晚还有乱子。”
云不亦应了一声,识相地领命先走了。然而他走后过了良久,舜与尽远却都没出声,只是同样遥望着那棵新生的圣树。
金色阳光渐渐从天空灰暗的云层中透出,落到舜的面颊,一如既往地温暖。这竟像是个期许已久的暗号,让他忽然回想起了许多年前,第一次来到这处神圣之地的情景。
那时的他才只有五岁,还没有“太子”名号的束缚,无忧无虑。他对这圣塔之下的森林空间也只有好奇,不存在半点敬畏,甚至还偷偷往树下打坐的老大人那长长的白胡须上绑过彩色丝带。
之后不久,他便遇到了尽远,那个因为刚刚觉醒神力,得以进入高位者视野的北国来客……
他已忘了究竟为什么会带这个新朋友来圣塔之下,或许是想要分享这片“只属于自己”的乐园,又或许是想让那个冷面小子露出点吃惊的表情。
但舜仍清楚记得尽远那时古怪的表现。
这个异国来的孩子似乎对一切都刻意保持着距离,尤其是面对他根本无法理解的伟大神力。自进入圣塔后,他就绷紧了身体,攥住双拳,小心避开了所有可能的触碰。即使来到这片神奇的树林,他也只是站得像个木头一样,冷眼看着自己向他展示如何爬上圣树最低的那根枝桠。
舜原以为尽远是天生冷漠。现在想来,或许那时的小小孩童,只是因为没有归属的疏离感,才始终像个陌生人一样旁观,无法真正融入罢了。
空中的乌云正快速消退,就在舜陷入回忆的短短几分钟内,和煦阳光便主宰了这片荒凉大地。湖心小岛上的绿树在光中愈发显得晶莹,甚至像活过来一般,开始摇摆起全身枝叶,发出一阵阵风铃般清脆的响动。
这响声仿佛预示,令所有木系修者全都抬起头,盯住树下一点。凝眸处一团灿若星辰的绿光闪过,勾勒出一个矮小瘦弱的人影。叶续反应最快,那被绿光覆盖的身影刚现出来,他便一个箭步上前,抽出早就备好的长老斗篷,颤着手替那人围上,又楞在那儿发怔。
刺目绿光终于将舜的意识重新唤了回来。他转头望去时,光芒却已消失,只看到树下多了个小小身影,像是个五六岁的男孩。宽大的长老长袍不但将他整个遮住,大半都拖到了地面,只露出盖着绿色短发的小脑袋,目光茫然地看向面前微微颤抖着的中年将军。
那是幼年的木芸老大人?皇子脑中刚转过这念头,那边木系修士们已炸了锅,伏在地上不住垂泪,也不知是喜还是悲,一时间哀声遍野。在叶续大使的厉声斥责下情况才有所收敛,众人纷纷起身围到那孩子身边,顿首叩拜,口称老师。
看来还真是老大人!舜心头一喜,正想过去见礼,那小少年却不知怎么先发现了他,突然迈步向前,直朝他走来。靠得近了,舜又闻到了那股独属于木长老的青草香气,一入鼻腔便能提神醒脑,教人永远难忘,心中更是笃定。
眼看绿发白肤的童年长老快至身前,他却忽然生出几分忐忑,正想先施一礼,对方却已开口说道:“头上,黑气,小心。”
这奶声奶气的小少年连说话方式都和老大人一模一样,却叫舜完全摸不着头脑。他愣了几秒还想再问,小长老却走远了,只留给他一个姿态僵直的背影。
木系修士们赶紧亦步亦趋地跟上。叶续大使却未离开,皱起眉头,遍布血丝的通红双眼在皇子身上一阵来回扫视,才哑着嗓子问道:“殿下,我听说,您昨夜引动了圣塔的守护契约,如今可有什么不适?”
“……未有不适。”舜明白他在暗示什么,父亲曾说过契约触发后必会付出代价,却未详细说明,难道老大人刚才说的“黑气”是指这个?
叶续并不知他心中所想,继续提醒道:“如果并非契约效果,依老师方才所说,或许殿下身上还有某种诅咒类的神力留存。趁着冕下还在圣塔,您最好还是找个时间,求他老人家帮您仔细检查一番。”
他说完这番叮嘱正要走,皇子赶紧叫住他,想确认那小少年的身份。叶续却沉着脸默立半晌,才从喉咙里咕哝出一句:“老师的身体虽已重生,但曾经的意识已不复存在,现在……他是新生圣树所化,之前种种经历,就如烟消,再回不来了……”
他忽然有些哽咽,顾不上施礼告退,急转身追着人群而去。舜只看到他飞快抬手,似在眼前擦了几下,更是呆愣原地说不出话来。
圣树虽能重生,可老大人他……终究还是不在了……
新晋的小长老早已被重重人群阻挡,他远远望去,只看到一片片随意挥洒出的绿光,所到之处便能为这片死寂枯萎的大地带来新生。
混杂了泥土味的清新气息缠绕在舜身周,代表生命的鲜绿光芒不断扩展,让他躁动的心情也渐渐平息下来。人群杂乱的脚步声越传越远,几乎不闻,在这片出奇寂静中,他甚至觉得可以听到身畔那人的呼吸和心跳……
尽远始终沉默伫立着,似乎周遭一切都没能让他的注意有丝毫转移。
他还是保持着习惯的距离,站在自己身后,只是……他现在究竟在想些什么?此时此刻,舜已无法凭着以往的经验去猜测,只能感到那专注的目光在盯着自己,带着某种期许,又像是在等待某个命令。
两人之间有太多默契。舜早已习惯这样一个缄默的人,在他需要的任何时刻出现在身后,完成任何他想要交付的指示。
这个人从来是他最强有力的后盾,如指臂使,无往不利。他从不觉这样有何不妥,甚至因为几乎不需交流而盲目自信。他一直自诩能读懂那张木然的脸庞,可讽刺的是,他原来根本对这个人的过去都一无所知……
他终于意识到两人间的情谊竟完全不像他原本想得那样坚固,或许,或许应该在这里将一切都说个清楚了……
舜如此想着又叹了口气,心中茫然,也不知该从何谈起,只能自言自语般感慨道:“尽远,尽远……应该是你的化名吧?呵,这么多年了,我竟不知你的真名叫什么……”
“……雷格因,雷格因·斯诺克。”
尽远条件反射般地回答,随后却又一楞。他发觉舜的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低落,这在之前从未有过。这个年轻骄傲的皇子总是自信张扬,仿佛没有任何事可以让他为难。而此时,尽远看着眼前的舜,他的背影依旧挺拔,但却遮掩不住那股深深倦意。
尽远是最不愿意看到舜如此消沉的,而造成了这消沉的元凶恰恰又是他本身。“雷格因·斯诺克”,此刻他只希望这名字从未存在过。甚至在他看来,这旧名应该早被遗忘了,却没想到真有人问起时,他竟回答得如此顺溜……
“雷格因……”舜将这陌生名字翻来覆去地嚼,似要牢牢记住。
尽远听着那一声声似呼唤般的低语,竟像被拔取了能量机关的傀儡,浑身僵硬。他只觉眼前一花,幼年时的种种便似泡沫般浮了出来,涌现在这片金色阳光里。
他因这名字又勾起无数心绪,更有种长久积存的冲动,想要在此刻,将一切都向眼前的至交好友和盘托出。然而他颤了几下嘴唇,咬了咬牙,最先说出的却只是句自嘲般的呢喃:“我以为,再也用不上这名字了……”
舜感觉到尽远这句话中的苦涩,便知这旧时名字中不知承载了多少艰辛,还未作声,对方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这名字,据说还是我的祖父给起的,但我从没见过他。祖父是个地质学家,在暗堡薄有名声,靠着勘探矿石的收益在贵族区边缘购了间老宅,后来也就传给了我父亲。我出生那年,他跟着地质队跑去雪峰地下勘探,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我父亲是钻研历史的学者。大概因为遗传了家族冒险天赋,他不喜欢像其他学者那样整天跟书本打交道,反而热衷户外考古,每次回家总弄得灰头土脸……卢西恩·斯诺克,你应该没听过他的名字。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母亲那样严谨的人,又是暗堡的领主本家,竟会看上这么个不修边幅的穷学者。”
他想起父亲回家时总要在门前抖落一地泥灰,感慨地摇了摇头:“说实话,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原因……”
“虽然看上去有些不太登对,不过他们的感情,真的非常好,不管去哪儿都是结伴同行,从来不理旁人的风言风语。
“他们一年到头总是很忙,要么就跟着队伍出门勘探,要么就跑去某个传闻中的地下遗迹,有时整个月都见不上一面……我只好一个人去下层的矿洞打发时间,里面到处都是翠绿色的细小结晶,在黑暗处发出光,像萤火虫一样,漂亮极了……”
尘封的童年回忆让他越陷越深,翠绿眼瞳逐渐发散,脸上竟露出了一种舜从未见过的浅浅哀伤。
“最好笑的是,他们每次回家总是大包小包装了一车,美其名曰给我的礼物,呵,真是欺负小孩子不懂事……那些乱七八糟的古代文物在家里越堆越多,要不是路易斯爷爷时常整理,大概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他说到这里嘴角不由浮起点笑意,却又瞬间隐没了:“我一直以为将来会变成和父亲一样的学者,没想到……”
没想到……竟会留在京城吗?尽远并未再说下去,舜却被他藏着悲伤的叹息声引动,终于忍不住转过头来,看着那在阳光中显出萧瑟神情的男子,轻声追问:“你是怎么来到京城的?”
皇子的突然问话让尽远渐渐发散的思绪又合拢到了一处,稍稍沉吟,才接着答道:“我其实是逃难来的,至于具体原因……并不清楚。”
十四年前那场令他惶恐至极的变乱重新挤进脑海,他几乎沉浸其中,声音冷得像挂着冰坨子:“我只记得那天,3822年11月14日,下着大雪,整个暗堡都是一片惨白。
“当时,我刚吃过晚饭,正打算去庭院堆个雪人,却突然看到母亲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墙铁门正中间。她衣服上积了厚厚的雪,不知站了多久,脸色都冻得跟雪一模一样……
“那天,她本不该在城里。她和父亲月初随科考队远行,说好了要到月底才回来。不过当时,我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怎会想到有哪里不对劲,母亲能提前回家,我已经很开心了。
“我跑去抱住了她,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有没有带礼物。她却什么都没说,通红的眼睛眨也不眨,只顾盯着我看……然后,她忽然抱紧了我,把我塞到她厚厚的羊绒斗篷里,裹着我不让乱动。
“我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她用力抱起我,紧跟着就是一阵急促跑动,晃得我头昏。她一直不松手,斗篷里又闷又热,憋得我喘不上气,迷迷糊糊就昏了过去……再睁眼时,已经到了空港。
“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他们……”尽远说到此处忽然一顿,转头看向舜,眼神中带着不言而喻的哀伤。
舜非常清楚他口中的“他们”究竟是谁——尽远的那对养父母,来自北联邦的商人,斯诺克夫妇。他们的身份本无疑点可言,但在尽远真实的身份暴露之后,显然就并不那么简单了。
“他们是我父亲族中的远亲,远到从来不登门拜访的那种……”尽远分明看着皇子漆黑的眼瞳,视线却又像穿过他,捕捉到时光中另一个消失的身影,“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选择他们……来做我名义上的养父母。当时的我,根本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一无所知,昏昏沉沉地,就连着行李箱一起被塞了过去。
“他们似乎早就定好了契约,没什么意外反应。只是出发前,母亲又抱紧我说了很久……我把脸埋在她的兜帽里,她贴着我的耳朵说话,说得又快,声音又轻,不让别人听见。
“现在想来,她究竟说了什么,其实大部分我早就忘了。只记得最后,她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说了好几遍:你一定要记住,从今天开始,你再不是我亲爱的雷格因,你是尽远,尽远·斯诺克……”
低沉的叙述声戛然而止,那双碧绿眸子忽然一暗,调转方向隐到了浓烈的金色阳光下。
气氛在静默中渐渐趋向凝固,直到舜一句转移话题的追问响起:“你父亲他……”
“他应该是在那年去世的……”尽远飞快打断了问话,“自从我来了京城,就再没他的消息。后来是母亲告诉我,他早已不在了。”
皇子听罢顿在那久久没出声。尽远的声调十分平稳,毫无波澜,但他还是听出了暗藏其中的,那股深刻于血脉的哀伤。
他几乎可以勾勒出当年那个幼小的孩子,在一场不知底细的大难中失去了父亲,又被母亲强行送往异国,该是怎样一种孤独和无助。这或许,就是他以冷面示人的原因吧……
舜怔怔看着湖面,被无数道闪亮的波纹耀花了眼,刹那恍惚,竟仿佛回到了那年和尽远初次相逢时的一幕。
他为什么会兴起念头去见这个陌生的异国来客呢?缘由早就忘却,但这人给他的第一印象却如篆刻般,始终牢牢印在脑海:分明是在阳光笼罩下,却冷得像块冰,还带着锋利的刺!
那个缩在学院教室角落里的小少年,根本对他皇子的身份没有丝毫敬畏,只是冷冷地,带着敌意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贸然闯入的笨手窃贼,就算听到他的自我介绍也不加理睬。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