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赏赐(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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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乐城的校场上,人头攒动。

十多张桌子,每张桌子配两个军中文书,一个坐在桌旁,拿着笔和册子负责登记,一个站在一侧,拿着小秤,称量着银子。

大军出征,自然不可能带上家属,古往今来,出征带上家属的,基本就不算是军队,而算是……流寇。

此处校场上,分发的是这次军功赏赐。

斩首得几何,功勋算几何,定功算几何,都会得到相应的筹算。

这里面的筹算方法很是复杂,虽然敌人首级是硬道理,但也有不少时候,根本就打不了可以从容割首级的仗,也有一些兵种,很难冲到前头去争夺首级,所以在保证不打击军士积极性的基础上,另外还制定了一套奖励方案以弥补这方面的不足。

其实相类似的做法,燕国各支军队中都有,但做得如此细致如此精细且能够让大部分人军士都没有怨言并不觉得不公平的,也就只有盛乐军这一家。

当然,这里面有四娘的功劳,制定一个完善的“考核标准”,对四娘来说,并不算什么太难的事儿。

此时,校场上的这些盛乐百姓,基本都是军户,是来这里领取赏银。

有些人,还需要领伤残银,根据伤残等级严重程度,进行补贴。

日后还能再做点事儿的,补贴就会少一点儿,日后若是基本丧失生活自理能力的,则会多一些,且每个月还会有一笔钱粮进来维持家里生活。

而战死的抚恤银,则并不在这里发放。

让那些闻到噩耗的家属过来一边领银钱一边看其他家属的笑脸,实在是一种伤害,所以,战死者的抚恤银,则由将军府派专人挨家挨户地去送。

同时,还会附带上一些馒头、腊肉、黄酒、纸钱以及白布,

因为在闻得噩耗后,家里还得治丧。

送这些东西的将军府里的人,同时得重新记录这户人家的实际情况以方便日后进行帮扶。

瞎子此时正站在城墙上,在其身前下方,则是校场。

他闭着眼,

正做倾听状。

手里拿着酒嚢的阿铭走了过来,道:

“在听什么呢?”

“哗啦啦………”

瞎子双手放在身前,做波浪状。

“什么?”

“嘘,你听,这是银子如同流水一般流出去的声响。”

“哦,是在这儿心疼啊。”

名单,是阿铭带回来的,其实,在守城时,就每日都在做了,战事结束,各方面统计也就做好了。

守城那些日子的每个晚上,都会有专人去负责统计,其实,没必要这么着急,但这确实是维系军心士气的一种极好手段。

要让那些士卒们清楚地知道和感受到,他们战死了,将军府会为他们的孤儿老小负责,伤残者,也有抚恤和安置。

瞎子摇摇头,感慨道:“可不是得心疼么,到底是这般多的银钱。”

养兵,是真的费钱。

尤其是脱产兵,更是费钱得一塌糊涂。

“反正这次打仗,财货也不少的。”

奉新城被洗劫一空,雪海关那儿,还劫存了一批野人没来得及运输出去的财货,其实数目也不少,只不过当初守城时只在乎粮草,没怎么在意那些玩意儿罢了。

在阿铭看来,覆盖掉这次出征的花销和善后,那是绰绰有余。

当然了,朝廷也会有抚恤和赏赐下来,但朝廷的那些,自然比不得盛乐军自己的标准。

“不过,我倒是很好奇,咱军中确实有不少士卒成家了的,但也有不少光棍儿吧,连光棍儿的抚恤银也得给?”

乱世之中,自己吃饱全家不饿也是一种“主流”。

在阿铭看来,这些光棍儿兵的抚恤银,也就不用发了呗。

“出征前,每个士卒都得登记一个名字,以方便自己战死后将军府送出抚恤,不少光棍儿填的是红帐子里的姑娘。”

“哟,这还真感人。”

“没有家人也没有相好的,则其抚恤银会留存义学之中,以资助一个孩童的成长,那孩子,会收留其牌位,改他的姓。”

三晋之地,几番大战下来,孤儿,那真是不少,真的很好找。

听到这个,阿铭不由得喝了一口酒,道:

“四娘也是有心了。”

怪不得,在盛乐城守城时,一个受伤将死的甲士最后笑着说:哭屁,老子也有后的。等老子死后,也有个小王八犊子给老子烧纸钱哩!

瞎子伸了个懒腰,

道:

“想养精锐,就得舍得砸钱,且砸钱还只是第一步,同时也得形成属于咱们自己的军事政治文化氛围,增强凝聚力。

每一条,每一道,都不容易啊。”

别的燕国军头养兵,其实也都挺上心的,但绝对没有盛乐城这边高,因为魔王们想要的是一支随时都能帮郑将军“黄袍加身”的军队。

要想维系住这种忠诚度,方方面面,都必须得考虑周到。

糊弄日子,单纯地只是想拉出一支燕军,那有什么意思,简直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对了,瞎子,咱还得想着怎么搬家。”

“我心里有数。”

“成,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阿铭不喜欢这些俗务,之前之所以被分配到作坊那里去,是因为他去验证一些实验时,不用担心被毁容或者被炸残。

“不管怎么样,雪海关,确实比咱们脚下这个盛乐城好得多得多,只要经营好,咱们以后就算是有一个安稳的窝了。”

不用再背着行囊到处跑到处搬家了。

自在这个世界苏醒以来,他们先是在北封郡,随后是银浪郡的翠柳堡,再之后则是盛乐城,接下来,去了雪海关后,相当于是从最西边到最东边,搬家搬了一遍。

感慨完了后,

瞎子摆摆手,

道:

“要开始忙搬家喽。”

紧接着,瞎子又伸了个懒腰,继续道:

“不过,搬家前,得把家里给打扫打扫干净。”

……

盛乐城的红帐子今天,有不少姐们儿今日没挂牌子。

红帐子内,有单独的一面墙壁,上面挂着姑娘们的牌子,只要姑娘牌子挂在上头,就意味着你现在可以点她的钟。

当然了,牌子越高,价格也就越高,牌子越低,价钱也就越便宜,最下面的一层,则基本上挂着的是野人女奴隶的牌子。

野人女奴隶的名字还都很好听,春花秋月,海棠牡丹秋菊什么的都有,但怎么说呢,看名字,终究不靠谱,毕竟万物还是基本遵循一分钱一分货的定理的。

不过,今日,墙壁上的牌子,明显少了一小半。

有时候,姑娘有事儿,或者来例事儿了,也会摘牌子休息个两天,但像现在这般大规模请假旷工的,倒是真没遇到过。

虽说留守的军士只有不到五千,但来往这里的商队以及住在盛乐附近的不少人,也都会特意来这里逛逛,其实是不缺生意的。

那这些姑娘们不接客人不做生意去哪儿了?

其实,她们还在盛乐城内,只不过今日的她们,没有穿上往日艳丽的衣服,而是一身白孝,头戴纸花。

发髻,也盘起成了人妇式样,每个人手里都抱着一个墨迹未干的牌位,从南街,一路走到了北街。

常有人说,b子无情,戏子无义;

但实际上,无情未必真无情;

她们,只不过是比寻常人,见识过更多的薄情寡义,领略过更多的苦涩酸楚,自然而然的,也就没那么容易被触动了。

但既然那个男人,愿意将领受抚恤银的名字写成她们,那她们,就不介意今日以遗孀的身份来为他们走一遭。

他们或许粗鲁,或许内怯,或许喜欢口花花,或许那啥时要求比较多,或许长,或许短,或许墨迹,或许快,

或许,他们只是她们人生中,短暂停留过的过客;

但归根究底,这是一个男人,将用自己的命换来的银钱交给了她们。

以后,再吵架时,心里也能有一份底气,老了之后,更能多一道念想可以就着一壶热茶脚泡着白醋去慢慢追忆;

老娘当年,

也是有过一个男人,他愿意用他的命,来对我好。

路上,不少人注意到了这支由女人组成的队伍,甚至有一些人,也认出了她们的身份。

搁在平时,无论是在红帐子里还是在外头,见着了,自然得上去调笑一把,甚至掌心拍一下那翘起的肥肉,道一声明晚或者后晚去找你再聚;

但在今日,但在此时,却没有一个人敢于去口花花。

她们怀里抱着的,可是一块块牌位,牌位的主人,人已经不在了,但在军营里混得,怎么可能没几个袍泽或者是过命的兄弟?

今日你口花花过瘾了,信不信晚上人家就找上门来对你亮起那刀把子?

要知道,盛乐城里,没有知府也没有县衙,有的,只有一座将军府!

这群女人一路走,没怎么停歇,最后,来到了学堂。

盛乐城的学堂,其教学模式和外头的学堂不同,孩子们上学堂,上午学认字,下午学算术,没了所谓的“诗书文章”,但每天中午和散学前,都会组织在一起,学习和背诵一些纲领,由教员来问,学生来答:

是谁给你们饭吃?

是谁给你们书念?

你们长大后,要报效谁?

至于那种喜欢教道德文章的穷酸秀才,盛乐城这里是没有的,事实也证明,钱粮给足了,那些读书人,其实也愿意变得更为直接和实际一些。

这群女人来到了学堂门口,站在外面,没进去。

外头动静这么大,学堂的副山长出来了,他是个五十岁的老者,留着长须,以前,倒不是教书的,而是当账房先生的,不过为人机敏,也会来事,更会管事,就被提拔起来,专门管学堂的事儿。

学堂的山长也就是校长是谁,那就不言而喻了。

郑将军以前人在盛乐城时,也会时不时地到学堂里来刷刷脸,每次来,这些孩子们都会极为激动地簇拥在郑将军身边,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只不过,郑将军一直对“山长”这个称呼不是很满意,还是觉得“校长”听起来,更有范儿一些。

副山长走过来,眼珠子滋溜一转,旁边一个年轻教员凑过来耳语了一声后,才明白过来眼前这群女人到底是谁。

副山长老婆是河东狮,外加他年纪也大了,交公粮都难上加难,就别说去外头打野食儿了。

但对于这个刚刚好意提醒自己的教员,副山长心里却没因此有多少好感,这家伙上次聚餐时还问过自家年龄最小的那个未出阁的闺女来着。

副山长倒是没读书人的那种酸腐气,跑过生意的人,最会的,其实就是个八面玲珑。

“姑娘们何故来此?进来,进来喝茶,有话慢慢说。”

今日盛乐城里正在做什么,副山长是清楚的,有的家,在欢乐,拿着军功银子去城内铺子上买平日里舍不得吃的糕点;

有的,则家里已经响起了哭声,纸钱余灰也已经开始飘扬打转儿起来了。

这群姑娘们,为首的是一个年近四十的女人,叫梅姐;

按理说,年纪算大的了,但因为体态丰饶,也善解人意,很是受到那些年轻小哥儿的追捧。

她今日怀中抱着的牌位,其年龄,也就十九,在她眼里,还只是个没大人形的大孩子,却已然战死在了沙场。

他无亲无故,抚恤银子,记着的,是她的名字。

梅姐对着副山长微微一福,

道:

“学堂是个干澈的地方,我们就不进去了,我们身上脏。”

副山长愣了一下,

随即,

就看见这个女人将一个银袋子给放在了自己跟前的地面上。

放下后,梅姐退开了两步,接下来,后面的女人们也将自己的银袋子给放在了那里,不一会儿,地上就出现了一小堆银袋子。

梅姐开口道:“这些大头兵,无儿无女无亲无故,人战死了,抚恤银子却写的是我们这些姊妹的名字。

但这些可是那些家伙拿命换来的银子,我们姊妹们人在红帐子里,受风先生照料,吃喝用度自是不愁的,自己也能积攒下来一些体己银子,所以,这些抚恤银,我们姊妹们是万万不敢拿的。

姊妹们听说,不少那些真正没成家的兵汉们将抚恤银写到了学堂里,可以领孤儿改姓传宗,姊妹们这辈子是不能为这些牌位上的混账男人生个娃了,就想着也用这个法子,帮这帮混账东西传个香火。

还请山长成全。”

梅姐抱着牌位对着副山长跪了下来。

“还请山长成全。”

身后的女人们都一齐跪了下来。

梅姐又道:

“孩子改了姓后,姊妹们每月都会出一份补贴给那孩子,银钱不多,但总能让孩子手里多一些零嘴,逢年过节,能多两件新衣裳。

那帮没脑子的兵汉们,既然舍得将抚恤银名字写成咱们这些姊妹,那咱们总得为他们传宗的孩子多置办点儿东西。

姊妹们知晓自己身上脏,没有奢望那孩子能叫咱们娘,只求那孩子能晓得,跟了这男人的姓,日子能过得更好一些,能多念着那个死男人的好。”

这些话,

说得副山长脸上无比动容,

他不是读书人出生,没那多愁善感的毛病,

但此刻他还是后退两步,

对着面前这群跪在自己面前的女人,

深深地一揖下去。

再直起身子时,脸上已挂上泪痕,

道:

“姑娘们高义,高义啊!”

……

今日作坊只做半日,一来,是因为今日城里发赏赐银,很多人请假去领银子了,二来,是上头特意吩咐的,今日之后,明后两日歇工。

所以,女人在忙完了手头的事情,顺带将东西收拢好之后,就回到了城内的家里。

推开家门,

女人看见自家婆婆此时正阴沉着脸坐在院子里的板凳上。

见到这一幕后,女人的脚当即一软,差点摔倒在这地上,好在她用手抓住了门框,稳住了自己的身子。

“娘,娘?”

女人喊了两声。

老婆子抬头,瞧了一眼自己的儿媳妇,随即,双手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大哭起来:

“这天杀的老天爷啊,这天杀的老天爷啊!”

女人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终究还是坐在了地上,眼泪,当即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他,

他没了?

一时间,

那个男人的音容相貌,开始在女人脑海中浮现。

仿佛,

就在昨日,

那个男人还会在院子里挑水,给自己儿子做玩具,然后掐着自己下工的时候,和自己匆匆见上一面后,再匆匆地离去。

从第一次来这里之后,他每天都会来。

她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就将这么过去了,拉扯好孩子,再侍奉好婆婆,日子无论过得多艰难,只要咬牙撑着,就能撑下去的。

再说了,自打自己可以进作坊做工后,家里的日子,也宽裕了不少,至少,衣食无忧了,孩子也能进学堂认大字。

她没想过再嫁,她怕别人嫌弃自己的儿子,也怕别人嫌弃自己的婆婆。

又有几个男人,愿意帮别的男人养孩子,甚至还愿意养那个男人的妈?

其实,倒不是没有,但……

与其将就,不如就把日子这般简简单单地过下去。

但他偏偏出现在了自己的家里,

偏偏他人又老实,

自己也偏偏怎么看他,都觉得舒服。

下工回来的路上,往往也会怀着期待,只为能推开门时,多看他几眼。

自家婆婆心疼自己,也愿意自己再找一个男人,在见到他之后,她也就没什么好矜持的了。

她毕竟是个寡妇,一个生过孩子的女人,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哪里有什么放不开的?

他每天都来自己家,自己一次都没将他赶出去过,意思,不是很明摆着了么?

但也不晓得他在犹豫个啥子,

或许,

是在犹豫,犹豫自己配不上他?

但他最后,还是坐下来,和自己一家人,一起吃了饭,还把他积攒下来的俸禄银子都交给了自己。

自己也当着他的面收下了,

在她看来,

自己和他的事儿,

就算是定下来了!

为此,

这些日子,她每天晚上躺在炕上,都在想啊想啊……

说句不害臊的话,当初嫁给自己第一个男人时,自己的心,绝对没有这次这般像是獐子乱撞。

以前也听过说书先生讲才子佳人的故事,

她不觉得自己是什么佳人,

但她觉得,

这或许就是说书先生所说的……一见钟情?

婆婆帮着她,一起做嫁衣。

寡妇再嫁,是不会再大肆操办的,婆婆也是女人,心疼她,当亲闺女心疼,所以想和自己一起置办一身行头。

婆婆说,外头,不能风风光光,怕人议论,但屋子里,别的妮儿有的,她也得有。

她在等着他回来,

但……

老婆子还在那里哭着,女人却哭不出来,但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她站起身,

走到自己婆婆面前,

蹲了下来。

她想说,是她没这个命;

或者说,她其实就是克夫相,两个男人,都因她而死。

曾经,自己的丈夫刚死时,村里人就这样说过自己,然后,自己婆婆拿着扫帚,和那些长舌妇打架。

但这一次,她自己也信了。

如果没有认识自己,如果没有最后吃一顿饭,他会不会就不会死。

老婆子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道:

“先前将军府来人了,说,说虞哥儿他,他,他受了重伤,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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