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妖的威严(1 / 2)
小鱼应该是呆站了一会儿,等他回神时,狐狸已经在用袖口擦拭嘴角,身后废墟里周遭的浓烟也快被吹散。
“那里,还有一块。”小鱼抬手,指指狐狸左边唇下的殷红,好像里面的犬齿也沾了血。再往前几寸他就能帮忙揩去,但在人间学的那点礼仪告诉他,他不应该那样做。
狐狸似乎有些意外:“谢谢。”
他的目光又像方才那样掠过小鱼,太过明亮,砾石似的要在他脸上擦出火星来。
小鱼深吸口气,点了点头。他不知狐狸接下来是否会再开口,开了口又会和自己说些什么。狐狸似乎很喜欢这么看着他,也只是单纯看着,眼睛稍稍眯起来,比起初一掠时要柔和不少。没化人形时就是如此了,狐狸统共就没有几个时辰是醒着的,总是这副懒洋洋又不缺耐心的模样。如果他现在又开始絮絮叨叨,狐狸大概也会如常听下去。
然而对小鱼自己来说,要他打开话匣,面对一个活生生的“人”似乎比面对一团雪白绒毛难上太多,他总不能再去把玩狐狸的头发……他想自己在人间锻炼的还是太少。低下头,忽有一团清水从竹林窜出,悬停在两人之间又化为上宽下窄的形状,就像被一只无形茶盏盛着,颤巍巍浮到狐狸面前。
“这是山腰泉眼的水,很干净的,我把它叫上来要花小半刻钟,”小鱼还是不肯把头抬起来,“你漱口吧。”
“自学的?”狐狸问。
“不是,”小鱼如实道,“天生会。”
狐狸好像笑了,他又说了“多谢”,等小鱼别扭完了,把眼抬起来,狐狸的唇齿间确实已经不见血迹。
所以,是把泉水喝下去了?也没再往外吐血。小鱼心头大石落下,全身不再像方才那样紧绷了。抬头看看月色,心知离天亮还远,想着或许可以带狐狸在自己地盘上四处逛逛,等白天视力稍好一点再去琢磨修房子的事,却见狐狸掸了掸膝盖,直接席地坐下,好一副准备闭目养神的架势。
“啊?”小鱼弯腰抓他大臂,想把他从地面上拔开,“你起来!”
“怎么?”狐狸倒是费解了。
“你也太容易困了吧……要睡也找个干净点的地方,”小鱼靠蛮力取胜,他看见狐狸乖乖站起来,还那么任由自己抓着胳膊,“到处都是泥地,”他的语速忽然又快不起来了,两手也下意识松开,收到自己背后,“你可以考虑睡在这棵梧桐上。”
狐狸似乎当真考虑了一番,道:“再有雷劈我,它也一起遭殃。”
“那也无妨,”小鱼脱口而出,“它是我的树。”
本还想着狐狸现在虚弱,自己要抱也不一定抱得动,怎么上树又成了问题,却见白光一闪,狐狸一跃而上,直去树冠,小鱼跟着钻进去才看清楚——他选了最高的一个分叉,比自己平时倚的那两枝还要高上一截,黑压压的树叶把他半掩起来,夜风一吹,瞧着还挺惬意。
“我平时也喜欢上树睡觉,躺在我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对山的佛寺,”看不到狐狸的脸,小鱼口齿伶俐了不少,“对了,你不用问我怕不怕雷劈,我应该是不怕的。蜀中有座佛塔连金顶都被劈黑了,我被困在里面的时候已经废弃,可是那几天连着电闪雷鸣,一次也没有劈到它头上。镇在塔下的河妖说这是因为我在。和我待在一块,说不定你也不用再遭那罪了。”
“镇河妖的废佛塔,”狐狸却问,“你做坏事了?”
“我没有!”
“那为什么困在里面?”
“我去人间游历过几年……天气不好的时候就去这种地方留宿,”小鱼摘了片叶子顶在自己鼻尖上,“大雨下了半个多月,我停下修整,一觉醒来下山的路全都被冲垮了,只有这座塔在山顶,还算没被淹过。河妖劝我等雷电小些再走,否则下了山去到城镇里,也是四处受灾寸步难行。”
狐狸轻飘飘道:“你还真是好骗啊。”
小鱼一愣:“河妖骗我?”
狐狸的语气已经转为傲慢,这是非常明显的,他大概也没想掩饰:“无人空塔建在山顶,本就是为了引天雷对付镇在塔下的妖。那河妖大概气数将尽,把你留下挡灾,你也算是帮它多多苟活了几年。”
小鱼左思右想,想不出话来反驳——当初那只河妖对他的热情确实到了一种古怪的地步,隔着厚厚一层黄铜地板都能跟他称兄道弟,临走时还哀哀痛哭,好像是自己把它狠心撇下了。
不对,还是有些不对劲,小鱼又思索道:“但如果我真的能帮妖挡灾,我就可以帮你,因为我愿意帮你,所以你不是在骗我。”
这般好意却遭到了狐狸直截了当的拒绝,他说自己不过是在渡劫,三年五载一次,被雷劈上十几遭也只是皮毛小伤,这次吐血是因为前几日打了场架,还没来得及恢复完全。他还说自己的天劫没有拉别人来挡的必要。小鱼问他这次的天劫过去了没有,下一通雷何时会来,他说“谁知道呢”,又问他架是和谁打的,他就用“麻烦人物”一笔带过,至于他打完架为何出现在那片竹林,像只普通小狐似的趴着……小鱼没有发问。
为什么身上会冷,为什么身子会沉,这些话也都埋进心里。
那应该的确是场大战,狐狸也是真的累了。他的修为竟然到了老天都要降灾的地步,就算降下来了,在他比较虚弱的时候,他也只是吐一口血,当中需要多久的历练……
可是这样的大妖怪也是会累的。
前几日的懒散也有了解释。小鱼仔细注意着上方狐狸的动静,发觉这家伙没说上几句就起了睡意,翻身一躺,衣裳边角扫落几片桐叶,垂到小鱼面前,又让小鱼不禁幻想青衫宽窄,是否藏得住一条毛茸茸的狐尾。
事实证明狐狸并不会轻易把自己的尾巴显现出来,哪怕独处时,他看起来也与常人无异。清晨小鱼醒时面前已经空了,衣摆不在,狐狸正孤身立在崖边远望,银发高高绾起,袍衫化入青山与薄霭。
望的是对面那间隐在雾中的古寺。
“我以前住在那里。”小鱼纵身一跃,几步走到狐狸身后。
“你想去看看吗?”他又问,“现在山门应该已经开了,一会儿可以听到和尚敲钟。”
“不想。”狐狸答道。
“这、这样啊。”小鱼莫名有些失望。
“先把房子修好吧,”狐狸却忽然来了精神,转身时他对小鱼笑,脸上已不见丝毫昨夜的冷傲,“每天睡一身露水,以后长蘑菇怎么办。”
蘑菇?小鱼被这话弄得整条鱼都不太对劲。引来泉水埋头洗脸时他还在想,狐狸应该是尝了梧桐树干上长的毒蘑菇,就是自己以前误食过的那种,吃过后闭上眼能瞧见小人围成圈跳舞,所以才会说出这么不符合威严身份的俏皮话。
不过既然是大妖,狐狸自然不会被那种连他都不怕的可笑菌子打倒,他也不用学人煮粥炊饭来喂妖怪了。洗漱后小鱼就放走了菜地里的另一只兔子,给自己扎起个方便干活的高马尾,又分给狐狸一个背篓,随后便带狐狸下山采石——山顶的石头长年累月吹风,质脆,并且全都裂得太碎太乱,小鱼也不想就地取材再修木屋,万一,只是万一,狐狸愿意一直留下,只有石头房子才抵得住三年五载到访一次的天劫。
出人意料的是,狐狸干起活来态度十分积极主动,且力大无穷,只是手法极为生疏,就像平生第一次做这些活计。不仅是不懂选石料的问题,他皮肤那么白,指节一磨就红了,再加上时不时打个哈欠,这模样让小鱼怀疑他会突然睡倒在半路,或是手劲一松,不留神砸了自己的脚。
对此严重担忧,狐狸似乎毫无察觉,清晨过去了,正午也过去了,两个筐子不断被填满又倒空,在山路上走了一趟又一趟,狐狸玩起石头来照样是兴致勃勃,每次还非要把背篓里的石块堆到不能再高,走飞了步子就会连串滚落。
小鱼问他篓底怎么没被压断,是不是偷偷施了法术,他还挺不屑:“我没那么无聊。”
小鱼学着他不屑的样子,又说:“我下山打兔子的时候,你就跟这些石头一样沉!以为你们狐狸都是单手拿都觉得轻的病美人,谁知道是个一条尾巴重千钧的大力士。”
狐狸闻言大笑起来,贴着羊肠小道侧面的山壁绕到小鱼身后,只要小鱼稍微显出些想要停步休息的迹象,他就抓紧机会把人往前挤,顺便以牙还牙:“以为你们龙都是铜筋铁骨,谁知道搬些石头就想偷懒?”
小鱼大声纠正:“我不是龙!”
狐狸笑得愈加放肆:“不是龙也长了龙鳞,给我好好走路!”
这是反过来做起监工了。
当天傍晚小鱼就彻底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对狐狸的第一印象其实是种以貌取人的误解——早上的“蘑菇”纯属正常发挥,这位样貌出尘的大妖绝大多数时候爱玩爱闹,也常常因为某些小事笑个不停,但偶尔也会冷下脸来,没有预兆也没有理由,同时照常做事,跟小鱼说话,却让人完全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笑着就能看出吗?
小鱼顿悟:这条狐狸有什么地方是自己完全看不见的,并且这部分很有可能是狐狸真实的九成,露给他看的不过尾巴尖尖而已。
他因此产生许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冲动,但总也不敢,他们才认识几天!一夜之前他还以为自己只是捡了只会发光的狐狸,可以随自己喜好留作宠物。又譬如那些小事,倘使他自己经历绝对乐不出来,可是跟狐狸在一块就仿佛多了许多趣味,他的第一个妖怪朋友比他先前猜的好相处许多。
这是不是就够了?
结果纠结到最后又变成没精神问了。还是尾黑鱼时他就从没在体力上吃过瘪,遇上狐狸之后却屡屡遭遇严峻挑战。光是搬运石头就耗过了整整两天,想造间和原先差不多大的卧室,一眼看去还不一定够,更别提柴房门扉,小鱼却已经累得坐倒在地。就是他原先不让狐狸坐的那块泥土,连上树的力气都挤不出来。
“走不动了?”狐狸俯身,半蹲在他跟前,这会儿倒是贴心得很,“那今晚就休息。”
“可是马上又要下雨,只会比上次更大。”小鱼摇晃酸痛的肩膀,仰面盯向暮色中厚积的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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