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饮酒(1 / 2)
那只水纹铜错钏被太子好好收下了。
大概是为了保险起见,他没有急着戴上,涂山涉也不知那天下树之后,他把铜钏藏在了哪里。
次日卯时,咸阳城南的角楼挑起蒙亮日光,与入城时相同,太子仅佩一剑,从正南午门轻装而去;与入城时不同,太子身后跟了秦王亲赠的谢礼——除常规的金银铜器之外,还有良医十位,木匠、石匠各二十,铁匠三十。
肩上还卧了只狐狸。
一行人于城郊十里与三万楚军会集,沿渭水向东,朝楚地去。
看来太子确实拿到了想要的东西。
楚国物产素以青铜、丝缎、漆器著称,其中青铜享誉七国,楚国铜剑亦有“如霜”美誉,随楚人征战天下,威吓四方,助楚国从曾经被四处驱逐的“蛮夷小族”渐渐长成如今盘踞江淮诸州的大国豪强。
能够得此结果,与四百年前楚军三次攻打随国的举措密不可分。
当时的楚君誓不服周,自立为王,筚路蓝缕数十年,可谓愈挫愈勇,第三次出征病死军中。余部哀愤之余携楚王遗志继续行军,最终大胜随国,将铜绿山一带的大批铜矿据为己有。
替周王室守了矿源几百年的宗亲小国就这样覆灭,楚王用周人的铜造出了讨伐周天子的刀剑。
而今“天子”已成过往,汉阳诸姬终灭于楚剑之下,天下未定,楚人的故土仍在北方。
北方有多遥远?
触不可及。
因为故土上住了新人,而这些新人,仍把楚人看作“蛮夷”。
楚人似乎早已不在意这蛮夷之名,服饰、语言、巫祭、礼俗……诸多特立独行,无需他国理解。
但楚人要夺回故土,就像鸿雁终要向北飞去。
在太子辛眼中,涂山涉总能看到那种决心,是枝叶连接根系、绢鹞连接丝盘的不可割舍,在返回郢都途中经过铜绿山时尤甚。他作为新上任的左军上将军常伴前后,全军归心似箭,却也已经连续不断地急行了两天半,太子下令驻扎半日进行休整,又携少量将领进入矿区慰问赏罚,当夜独自策马,登上山顶。
站在茜草盛开的坡面,太子久久望月,不时看一眼马头上趴的那只狐狸。
好一轮瘦月,如伤口,似银钩,悬于天穹正东。
此日正是国祭之日,这件被楚人称为“夕”的大事,用以告慰先人,自警自励,必须在夜间举行。不久前傍晚将尽时分这坡上排满了兵将,即便没能赶回国都,即便没有高台与巫觋,又即便远征过后他们有的伤有的死,也要抟聚篝火,歃血起誓。
产自此地的兵戈被高高举起,望不到尽头;呼声传上云际,又被骤起的风吹去好远,仿佛在天地之滨当真有先祖等待,神灵谛听。
当真有吗?
涂山涉也无法辨清,几万人的念力太厚重,太悲凉,他身处其中险些迷失方向。
如今这坡上又只剩下茜草与星月。
太子的目光已从月上落下,在涂山涉身上放了片刻。
涂山涉落地化人,从马鞍拿下大氅,披给他穿。
太子却抬手示意稍等,从大氅内袋掏出一样响声清脆的物件。
涂山涉定睛一看,竟是那只铜钏。
太子静静用匕首撬下那些松绿浓艳的宝石,仿佛这都是多余之物,只剩下那两圈雕纹古雅的青铜,被他拎在指端。
“阿钏,”他说,“拿住我的剑。”
涂山涉按住他腰间的剑鞘,替他抽出玄铁宝剑。
却听他又道:“劈开它。”
两圈青铜相距甚密,镂空也有,本身就是脆而薄的构造,太子一手拿了一边。要想将铜钏一劈为二,且不伤到太子分毫,剑刃只能不偏不倚地落在那方寸之间。
涂山涉对自己的剑法没有怀疑。
但你就这么相信我吗?他看着太子想。
屏息,斩剑,犹如金石相撞,重重余音震在涂山涉指骨之中,他和太子都没有眨一下眼。
直到把其中一半戴上涂山涉左腕,太子才忽然笑了:“刀口整齐,削之如泥。该说铁果然优于铜吗?”
“我在中原游历,看到这几年来铁器盛行,”涂山涉回忆道,“农具兵刃,随处可见。”
“铁比铜更低廉,也更易成型,能做成更精细的器物,自然能有更广的用途。”太子垂眸看着手中剩下的半只铜钏,若有所思。
“秦人善于冶铁?”涂山涉问。
“正是。”太子抬眼道。
“那三十人就是你想要的东西。”涂山涉又道。
“正是。”太子又有了些笑意。
每当涂山涉猜中他的心思,他就会笑,好像多么乐于被猜中似的。
三十个秦国铁匠可以教出三百个楚国徒弟,给楚国造出三千、三万、三十万把当今最优的铁剑铁犁……固然比金银铜器贵重得多。
这孩子还真是从不做亏本买卖。
他要他的臣民五谷丰登。
也要他的军队拥有更利的剑,走得更远,去往北方的群山、西方的戈壁、东方的岛屿……他的王座之下要有天下的臣服。
涂山涉忽然意识到,如果太子辛不死,青丘终将只是凤羽铁骑踏过的一方土地,绝不是目的,也不是尽头。
“好在楚有铁矿,就在酉阳,距此处不足五十里,”只听太子看向西南方向,又道,“我这把剑就是酉阳打造。”
是你母亲出生的地方,还盛产宝玉,涂山涉想。
“要去看看吗?”他问,“坐在我背上,片刻便到。”
“不必。”太子却按住他的肩膀。
涂山涉差点化妖,闻言九尾隐去,红瞳也变回漆黑。
太子摸到他冰凉的手,就把大氅披到他肩上,帮他捋平几道衣褶:“怕我思念母亲?”
涂山涉问:“你不思念母亲?”
太子转身朝向山峦,摇了摇头。
涂山涉歪着脑袋看他,只知道逃避思念是妖之特权,放在一个人身上,似乎不是那么容易理解。
“世间一切都有尽时,”太子看着那山川高远,淡淡说道,“王权,生命,国运,涨落圆缺的不只是潮水与明月。道别过后,把一人存放于心便足够,不必时时挂怀。”
可如果没有一颗心,又该如何道别,如何存放?
涂山涉又在琢磨杀死太子之后的事了。
他或许会回到青丘,或许继续流于荒野。他发觉自己找不出想去的地方。
太子却告诉他更为费解的事:“只有爱与恨是例外。这两样东西绵绵无尽,就像封在泥下的酒,埋得愈深,等得愈长,拆封时冲到面前的就愈浓烈。”
“恨是辣,爱是苦。”涂山涉胡乱猜道,他对酒的印象着实不佳,只觉得被迫喝酒时嗓子眼里的火辣与他在那个瞬间想要手刃涂山准的愤恨极为吻合。
杀狐王者,必取代之。
这是刻在代代狐族骨血之中的咒语。
若有一天他认为自己拿得起狐王的担子,他就真会那么做。
“也许每人尝到的味道都不相同,”太子的回答也没有起到解惑的作用,他侧目凝望涂山涉,“过去十九年我只尝过恨,好像没什么味道,只让我一日比一日清醒。”
涂山涉叹了口气,从太子手中摘下另一半铜钏,像他帮助自己时那样,把铜钏佩戴到他的手腕上。
刚一戴好太子就忽然凑近,在涂山涉脸颊上亲了一口:“有只狐狸让我尝到了些甜头。”
涂山涉不觉得他现在有多清醒。
却见太子又笑了,抓起涂山涉的手朝向西南,让两半铜钏挨在一起:“这山不矮,母亲若是已经魂归故里,应当能够看见我们!”
果然不清醒。
刚刚还说不想念,现在却又主动提起了母亲。
哪有什么魂归故里,人死之后三魂六魄就会逐一散去,消弭天地之间。人死就是没了,散了,再也找不回了。
五十里,五百里,只有涂山涉的一双眼睛在看着太子。
太子却是极为满足的模样,手心出了汗,焐热了涂山涉结在指尖的妖寒。
星幕垂地,这般夜色倒也不该浪费,涂山涉化回大妖模样,驮着太子在山间放了圈风。终究是小孩,一开始兴奋得要命,大概从没坐过这么大又这么迅捷的“坐骑”,两条腿紧紧夹着他不肯放松,俯身抱他的脖子,结果溜达到最后,居然抱着他颈后的一大把被毛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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