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的东西(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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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地被连绵半月的大雨带入了冬,初晴那日,两只绢鹞带来青丘贺信。

第一只绢鹞翅上乃是狐王亲笔,涂山准写道:听闻二弟当了将军,以侯位拜入楚人宗庙,恭喜恭喜!

涂山涉读过之后,这两行字就从绢面浮起,消散空气之中。

恭喜你个头。涂山涉被这假惺惺的祝贺恶心了一遭,吹口气就把那绢鹞烧成了灰。

他知道涂山准又在提醒他动手。

他也知道这话之中含了些嘲笑意味,是说他尝了人间的诸多好处,说不定哪天就会忘了本。

涂山涉不打算搭理。

第二只绢鹞则要可爱得多,尾随其后,显然法力不足,是借着前面那只破风的力量悄悄跟来的。鹞背上的字迹宛如涂鸦:要用哥哥教我的秘法看!

涂山涉舒开眉头,看来涂山枝最近确实有跟着涂山允好好修习功法。隐于绢帛中的是套用于传达密信的法术,乃是涂山涉自己钻研所得,他只教给过两个妹妹,闲时也和涂山允以此做些寻宝之类的游戏,这次赴楚临行之前,涂山枝仍未学成,如今倒会活学活用了。

运气时两指并起,压在帛面上画一道符,真正的密信就显现眼前。

涂山允起笔写道:听闻二哥做了将军,且与太子辛情投意合,我与小枝日日担忧,还望二哥抖擞精神,切莫消了斗志,忘却杀令。

这列娟秀小字左侧,涂山枝的笔迹依旧歪歪扭扭,就像抢来笔墨急慌慌写成:哥哥吃了脱骨散,我与姐姐哭了三日!

涂山允接着写道:解药就在千乘洞狐神石像口中,由十三鬼狐看守。若是毒发一日之前,二哥还未回青丘复命,我将放手一搏,尝试窃之。

涂山枝又插了长长一句话:姐姐找到了好帮手,力量强大,并且痴心于姐姐的帮手,她却不让我写是谁,总之小枝不喜欢那人,只想让哥哥早日归来……哥哥是青丘唯一做过将军的狐狸,等你回来,他们都会怕你!

这便是最后的一列了。

涂山涉读罢,揉了揉那绢鹞,它们也一样散在指缝中。

他要如何回信呢?

若说自己决心陪太子度过二十岁再动手,看信的两人都不会理解,反倒会确信他就是起了杂念,无法完成杀令。

还不如不回。

涂山涉把那空白绢鹞收入内袋,回到军帐之中。

幺妹那句说得倒是没错,现在他确实是个将军,做将军不是为了让人害怕,而是要做将军该做的事。生平第一次,他身上压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一齐挑个剑花都尘土飞扬。这些人与他素不相识,只是奉莫敖之命跟随他舞枪弄剑,操练兵法。

因此也就得为了这些家伙点灯熬蜡地苦读兵书,还得模仿其他将军的模样去训话,去指挥。倒是学得快极了,第一天上任就不露破绽,往后也是越走越顺,受命半月以来涂山涉时常守在郢都西侧的大营,做到了一次错也不出。

真是苦累。

他居然学会了接受被一种叫做责任的重物压身,这责任来自于与他无关的几千几万人,尽管时有烦躁,常常想跑,却也是承担了。

这确实也是青丘唯一。

有时候涂山涉会觉得做唯一没什么好处,特立独行的人也会有特立独行的难处,就比如此时,他做够了将军,几乎迫切地想要做回他的杀手。

他记得那些日子都是轻松无忧,自得其乐的。

没有责任叨扰他,也没有谁在等他,他只要完成杀令就能隐身天地,可以这一刻骑着一头老虎打瞌睡,下一刻就跃下羊肠·道旁的悬崖,找一片云,踏着往高处飞身,再落回虎背时,肩上已经沾了山顶的露水。

而此时他在回宫途中,身下骑的是一匹配了铁辔的战马。三天前分别时,太子他约好今日回宫,想必此时也已经整顿好了城东的军队,与他一样行在路上。可涂山涉仍在思索旧事。过于平静的回忆越发衬出他如今处境的怪异了,而见到太子之后,这种怪异必然会被某种更浓烈的情绪掩埋,若是不趁现在自我提醒一下,涂山涉怀疑自己会忘了眼前一日日的倒数,以及自己当初是如何成为一名杀手。

而行杀戮者,如果忘乎所以,就只有死路一条。

涂山涉强迫自己想起刚刚能够奔跑、能够记事的年月。是他最糟糕,也最清醒的记忆。那时的青丘与现在差别不大,也是东海岸旁的一片荒芜,边边角角里住着的狐狸有上万条,其中只有少数会走出去,用漫长的一生做些别的事情,渔人,歌女,商贾,窃贼……狐狸全都不喜欢重体力活儿,除此之外的行业可谓是应有尽有。毕竟人间有那么多吸引眼球的好物件,人间的衣食住行也远比在林间辟谷打坐更有趣味,而一只狐狸倘使想要多多体验,融入其中,就不免需要拿些人间钱贝去交换。

不巧的是青丘土地贫瘠,祖先懒散,大禹治水过后狐族分为四家,涂山家渐渐没落成最为穷困的那一支,姓涂山的狐狸若是多了超越兽性的灵识,不甘于把一生在荒野耗尽,那就必须得靠自己去找出路。

好在狐狸生性狡黠,相貌普遍上乘,心中又没有那些人类用以约束自己的条条框框,在人间往往能够百无禁忌,混得如鱼得水。他们赚来人类的钱,把自己安插·进人类富有秩序的生活,过得太舒服了,同时谨慎度日也没遭神罚,那就一辈子不回青丘。

当然也有少数中的更少数,是那些天资不错且不怕伤不怕死的,他们选择去做了杀手。赚的是狐狸的钱,也不屑于融入人的天地。

涂山涉认识的杀手共有五个,杀过其一,从此再也无人敢半路截胡抢他生意。

他对剩下的四位识时务者印象不错,聚过几次,之后才开始琢磨自己跟他们做了同行的来龙去脉。

他不怕伤,不怕死,天资不错,赚的是狐狸的钱——这都与他们相同。

却不是出于自己的选择。

记忆的最初他就在做这种事,涂山准蹲在血污浸染的土坑边丢给他一个烂果子,或是还有幼虫攀蠕的蜂巢碎块,看他尝试着连起断掉的筋脉,至少两根手指,他已经没有力气调息吸纳天地灵气了,必须把那些东西捡起来充饥。

涂山准告诉他说,他生来就是要做这种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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