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猾(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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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不知自己为何悲伤,还要不要为这悲伤流泪?

如果有一道伤口,无端出现在身上,你又会不会因此而流血?

又如果,你看着一个人,忽然失去了所有言语,还能不能让他明白你此刻的所思,所想。

解凌遇的冥思被欢呼打断。

他的琴曲已然奏毕,从那飘忽灵感之中再挖不出一节旋律,好在此刻余音未了,细弦仍在他指腹下隐颤,正当他沉浸其中久难自拔之时,忽听头上噼里啪啦,竟有金光乍现,泼天泼地般坠下!

是解钏。他手里的铜鼓变成了一捧又一捧的蚁鼻钱,永远撒不完似的,引得众妖只顾蜂拥,全然忘了方才一切,瞬间把曲声凝起的寂静搅得七零八落。有蹦起来抢的,还有满地乱爬把自己当簸箕的,简直就是大把鱼食落入小小一方水池,层层水花拍出风波,满楼的纸灯烛火都跟着动荡。

解凌遇恍惚望着金光之中的狐狸,那么轻盈,散步般在梁上来去,挂着同样轻盈的笑,比寺庙壁画里的飞仙还美。解钏很开心,是吗?因为此刻一声声感恩戴德的“楼主”,还是因为刚刚那一曲油然而生的合奏?解凌遇忽然回过神来,展开手臂趴上矮桌,拿身子护着那琴。他恨自己的迟钝,怕它被砸中,被推到地上,被踩在脚下,他自己却连同矮桌一起被狂涌的妖怪们挤来挤去,眼看着就要往廊柱上撞。

终于受不了了,解凌遇干脆一把抱起那琴,又解了外衫的腰带,找了个角落把琴绑在身上。然而,当他走出阴影角落,再仰脸看时,金光已然散尽,房梁上也没了解钏的踪影。

周围都是意犹未尽的妖怪,个个恨不得把地板都掀开,小腿被人狠狠拍了一下,原来是只花纹狸猫,脸还没化成人形,气鼓鼓地要他抬起脚来,又气鼓鼓地捏起他方才踩着的一枚小币,丢进自己的钱罐里。

至于“财欲”以外的其他几层,蚁鼻钱放在那里本就是无足轻重的东西,那些妖怪颇有些失望,早已一哄而散。

解珠呢?寻青呢?

都不知跑去了哪儿。解凌遇倒也不打算在此地多留,既然已经看到了解钏,他就要上楼去找,想把青簪修好同样需要上楼,他一个人最多是慢一点,应该也不是摸不出门路。

于是解凌遇贴壁而行,尽量不引起那些专心赚钱的妖怪们的注意。他路过一个个房间,看到它们半透的纸窗、虚掩的门,听到里面哗啦啦仿佛金钱流淌的声响,眼见着就要走过一圈,却迟迟找不到一个阶梯的入口。

难不成这楼有其他上法?

正当此时,忽觉衣袖一动,是有人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口。

那是个身形瘦小的紫衣少年,圆脸看起来像个孩子,比解凌遇矮上一头,全身最显眼的就是那条漆黑的长辫,在肩颈上盘了两圈,还能长长地垂到胸前。

他身上也有那种蛛丝般的细线,就绕在颈中,与发辫纠缠,手中却不见装钱的罐子。

“我叫阿渠,是条小蛇,以前住在南诏苗疆,现在是一二三层的监工,帮老板管管事情,喏,这是老板给我的咒牌,”他把衣襟上别的铜章给解凌遇看,又指指自己的鼻子,“我在这楼里几百年啦,每条路都很清楚,你要找什么就告诉我!”

“你们老板在哪儿?”

“这个……我不知道。”

解凌遇对此不置一词,也并未停步,而是继续走着自己的路。

他准备先把剩下小半圈绕完。

阿渠追上来,又道:“我该怎么叫你?你是什么妖怪,以前住在哪里?”

解凌遇答:“荆州附近。”

“那咱们离得也不远嘛!半个同乡了,”阿渠笑道,“对了,你身上这是老板的衣服?”

解凌遇点了点头。

“老板最喜欢青色了,”阿渠叹了口气,“我最喜欢的是红色,可我不能穿。”

解凌遇闻言有些在意,因他先前就注意到,楼中没有一个身着红衣的妖怪。

却见阿渠马上又来了精神:“我知道,你是老板的贵客,自打我来这琴就摆在那里,你与老板合奏不说,还直接把它背了起来!我万万是不敢害你的,你就相信我一下嘛。”

说罢,他还亲热地挽上解凌遇的手臂。

解凌遇立刻扳开他的手,凶巴巴看他一眼,抱起双臂的同时也加快了步子。

阿渠小跑着跟上,道:“你要上楼,这样是找不到路的!”

解凌遇冷冷道:“告诉我路怎么走,别跟着我。”

“那可不行,”阿渠摆头,一脸的高深莫测,“是你要跟着我。”

解凌遇停步,回头,安静地看着他。

阿渠则直接推开身侧房门,笑眯眯道:“来吧,你不把这些房间全都走过一遍,是上不了第二层的。”

解凌遇低头看看铜钏,又抬头看看解钏方才站过的房梁,吸一口气,随那小蛇走入了房门。

解凌遇很快就明白了所谓“全都走过一遍”的用意。

他此生从未见过那么多钱币,在水缸般的大陶罐里堆出小山,陈列在每一个房间的墙角。房间之间有门洞连通,每个罐子跟前都拦了个柜台,一个柜台跟前坐一个妖怪,都戴着与阿渠襟上类似的咒牌,给前来排队的妖怪分发蚁鼻钱,还会对阿渠点头致意。

“这层的妖怪负责一二三层的所有杂活,做过之后,身上接的‘烦恼丝’会自动打结,我们再根据打结的多少给他们分工钱,不过,只有我是铜牌,那些发钱的都只能戴臭臭的铁!”阿渠解释道,“你是老板的贵客,可以不做活就拿钱,想拿多少就拿多少,你要不要?”

“不要。”解凌遇目不斜视。

阿渠眨眨眼睛,又道:“这些蚁鼻钱都是青铜做的,用的是最纯的料,就算拿出这楼也能卖个好价。老板说,青铜刚刚铸好的时候就是这种金灿灿的颜色。”

解凌遇自动忽略前面那句,问:“你们老板常在这楼里待着?”

“哪有,”阿渠又笑起来,“我好久没见过他啦!上次见面还是十八年前。”

这么说来,解钏并不以此地为家。

也对上了烙仙楼主难寻难遇的传言。

那么这一次,解钏把他带来又是何用意?堂堂烙仙楼主,在那长安老猫口中可是能够能让死人复生的人物,如今千里迢迢不辞辛苦,只是为了修一把簪子?

当然不会。

解钏身上又有多少秘密在等他发掘。

解凌遇顿感斗志降临,连那些机械般发钱领钱的大妖小妖都充满了趣味。他又问道:“听说妖怪有什么烦恼,来这烙仙楼里都能解决?”

“那是当然,”阿渠骄傲道,“我们老板无所不能,生意做得也明白,谁都想认识他,谁都想与他亲近,他在妖界的名号可是当当的响!”

“复活死人也可以吗?”

“这个……你为什么要这样问?”

解凌遇假作犹豫片刻,才道:“我做鱼时有个方丈对我有恩,现在,他死了。”

“原来你是条鱼呀!那为什么同为妖怪,你能欣赏音律,我却不行呢?难不成你跟老板一样,是无所不能之妖?”

“我不是。”解凌遇道。

你们老板也不是,别老什么事都麻烦他。他又想。

“算了,反正我们都有鳞片,更应该做朋友了,”阿渠拍了解凌遇一下,又甩甩辫子,思索道,“不过在我的印象中,老板没有做过那种事,只是……”

“只是什么?”

“老板好像有一个很重要的人,那个人,也死了。”

果然,解凌遇想,我的直觉虽然毫无来由,但跟琴谱一样没有出错。

“和我说说那个人吧。”他轻声道。

“这种事情我又怎么会有资格了解呢,”阿渠露出苦恼神情,“我只知道那人死了很久很久,这楼里的布置也是按照那人喜好来的,至于红,乃是那人最爱,谁都不能染指,还有……千万不要在老板面前问那人的事,哪怕只问一句都会死得很惨!”

解凌遇沉默下来。

他想,那人最爱的红,我可以穿吗?

你会因为我缠着你问“那人的事”,也让我死得很惨吗?

又或是对我有所疏离。

忽然,思绪被打断,是阿渠拉住他,抬手指向头顶的楼板:“跳吧,你可以上去了。”

解凌遇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也大概猜得出来,这块状似与周围无异的楼板也是先前那种可以穿身而过的结界,飞身而起便可穿过。但他还是问道:“会不会碰坏我的琴?”

“这是老板的琴!”

“好。会不会碰坏你们老板的琴?”

“不会,”阿渠这才肯好好回答,“若有妖怪碰过蚁鼻钱还想要硬闯,就会即刻神形俱灭,可是你走过一圈却十指不染铜臭,财欲拦不住你,自然可以去第二层咯。”

据阿渠所说,只要被这层的东西引起欲·望,有过丝毫迟疑,就会自动长出“烦恼丝”来,从此事事听从楼中调遣。如此一来,第二层对应“色·欲”,应当是陷阱遍地,极为凶险。

与一层不同,此地的房间皆由纱帘阻隔,影影绰绰,香风熏暖,横陈其中的美人们裸着身子,五官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变化,每一瞬却都是美艳昳丽,各有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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