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2 河中火焰(2)(1 / 1)
牙城的城门处传来砰砰巨响。
来不及了。他大喝一声:“训哥儿,莫再耽搁,速来赴火!”喝罢,他将长剑往自己脖颈上一勒,就着那狰狞的疼痛抽搐,奋力纵身跳入火中。
距此不远处,另外几条火龙缠绕在衙署的房屋内和廊柱间。浓烟腾腾,各种黑色的碎片在火焰中脱离了它们原本寄寓的所在,低空中随意飞舞。
此时的李崇训正提着一把剑,沿着火龙纷扰的内宅廊柱,向各个房间中没头没脑地张皇寻找。
“君怜!君怜!你在哪儿?你出来!”他的声音嘶哑,渐至低落。夫妻本是同命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他绝望了。
牙城的城门处响起了更剧烈的声音。真的不能再耽搁了,再拖延一点点,就真的来不及了。他将心一横,大声道:“好,你不去,我去了!”说罢,他疾步跑向府衙前的漫地火龙,就像他的父亲一样,将长剑向自己喉间狠命一勒,挣扎着翻滚进那烈烈火场中。
此时,在衙署数十个房间的最深处,李崇训的妻子符翚符君怜正从重重帘幕中机敏、谨慎地穿过。来自前堂的烟火正急速向这边蔓延,灼热的气浪和污浊的空气让她感到窒息。可是,这些都比不上身边几个仆从的聒噪更添人烦恼。
乳母唐氏紧紧地搀着她,一面替她分开前进路上的帘幕流苏、倾塌板牒等杂物,一面恨恨道:“……国公爷那边我也不好再多埋怨,可是你说说,朱雀!往年她都是开了春才进山,去年怎么偏偏过了元日就走了?要是现时她在,别的不说,就她那套奇门遁甲之术,必定能将姐儿带出去啊!何至于蓬头垢面,东躲西藏,遭此大罪!……”
君怜微微叹了口气:“妈妈,她哪里会什么奇门遁甲之术?她不在这里才是幸运呢。我一个人倒霉就够了,何苦拉上她?”
“她怎么不会?”唐氏反驳道,“前年秋后我看她舞剑,又走了一通怪异的步子,便问她,怎么她居然也要习技击了?她跟我说,她学的不是进攻之术,而是逃逸之术。你听听,逃逸之术!今日用上,可不就正当时了吗?”
这时年轻的内官范承璋接了话:“唉,要是廷献在,也用不着榷娘子的什么逃逸术,只怕此时咱们早出了子城了。唐妈妈,你说姐儿身边统共就这么两个会几手的人,平常用不着他们时,抬眼就见得到,怎么事到临头,他们竟跟约好了似的,全都跑了呢?”
君怜不悦地瞥承璋一眼。承璋自知失言,孩子气地嘟了一下嘴。唐氏忙不迭向承璋脑门当中敲个爆栗:“再胡说撕嘴!廷献是替翚娘回兖州哭奠祖母太夫人尽孝去的,谁承想刚走不久,李郎他们家就起事呢?围城围了一年多,便是个老鼠都进不来!廷献那孩子我看着长大的我知道,但凡有点法子,他敢不早些回来守着姐儿么?”
承璋撇嘴道:“唐妈妈偏心。我也是唐妈妈看着长大的,怎么就不夸我?”
君怜再次微微叹了口气。越是紧张,他们就越是话多。可是不让他们说,难道让他们哭么?
忽然一声巨响,阵阵异样的喧哗轰然传到耳边。一直默默跟随着主家躲藏的侍女采儿等惊叫起来。唐氏和范承璋都闭了嘴,侧耳静听。
这个时候,迫在眉睫的火龙就不算什么了,大汉天子的禁军已经进入了河中府衙。
符家带来的最后五个仆从相互紧紧拉握在一起,身子不由自主地发起了颤。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真真是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府衙就这么大,前有火龙,后有追兵,他们已经无处可逃。
“翚娘,不怕,跑,咱们赶紧再往后面跑!”唐氏勉力振作道。
“对对,咱们跑吧!”众人纷纷附和。
君怜抬手止住了这小小的骚动。为了这个时刻的到来,她不是已经在心里暗暗准备了一年多么?她看着自己的亲从们,冷静地说道:“不,不跑了。咱们就在这儿,等。”
公爹和丈夫的“起事”,她从一开始就不认为会成功,可是她不能劝阻。打从河中李氏自立为“秦王”的那天起,她就知道最后将是怎样惨烈的一个结局。如果不能绝处逢生,那么,乱刃加身也好,身首异处也好,烈焰吞噬也好……,业报的地狱,该去就去吧,渡劫的时刻,该来就来吧。她已经准备好了。她决定不再躲闪。
“承璋,把剑给我。”君怜命令道。
承璋从自己背上解下负剑,双手呈给她。那是前年于归时,父亲魏国公符彦卿所赠的嫁妆“侵霜剑”。宝剑侵霜,冰心胜雪,多么深厚的期许。今日命悬一线,她唯一能够依靠的,也只有这把“侵霜”而已。倘不能御敌,便用以了断。做到一切可做的,足矣。
兵士的喧哗越来越近。冲天火焰中,被焚毁的旧梦哔剥作响,被追击的家众哭嚎上遏云端。
从前种种,都要在今日死了。可是今后种种,还能在明日生么?
“不要怕,你们都站到我身后去,禁军来了,我自有办法对付。”君怜说着,排众而出,面对紧闭的房门,掣剑当胸。
众人一时都被她镇住。只有范承璋略一愣,便挺身而出,伸出双臂,重又挡在了她的面前。
“承璋,让开!”“我不!”“承璋!”“不!”
房门被猛地冲开,一群挨门搜捕逆犯家属的士卒扑进来。可是看到屋中人的架势,这群如狼似虎的青壮汉子全都一愣。
“谁敢无礼?!”君怜将长剑一振,厉声道,“我是符魏公长女,你们枢密太尉与我父亲是多年旧交,情若兄弟。去叫你们指挥使来!”
一阵骚动。然后安静下来。
有人迅速跑开。未几,又有人疾步过来。
几名军校引一位全副戎装的青年军官来到门前,指着屋内禀道:“大将军,就在这里。”
穿过炽热变形的空气望向屋内,郭荣看到了一个被烟火熏褪了颜色的横剑小娘子。她虽然神情冷静、目光坚毅,身子骨却一望而知是文弱的。也许不胜长久持有手中宝剑的重量,她的胳膊和身子都有些微的摇晃。而且,她显然不常耍剑,她所摆出的,并不是一个标准的、有威慑力的持剑姿势。
可是,在暧暧青烟的托衬中,君贵却仿佛看见了一个女战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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