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如来如来 (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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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云降带着三人离开了孬孬孬酒楼,来到了七里开外的瑞麟寺。

路上朔风忽起,半雨半雪飘下,粘在人裤腿上。杨云降特意放慢了步伐,但既是这样,三人也是力有不逮。菡萏脚力尚可,但今日中了隋大彪的一脚,一口郁结的血虽然喷了出来,但胸口仍是憋闷,赶路的同时,她不时拍拍前襟,并且还牵着臭儿,臭儿体弱,从来不曾急行军,仓促之间,上气不接下气。最狼狈的是孙寡嘴,再次背着裹着贺老二脑袋的包袱皮,手里拎着一坛两升的御思香,怀里揣着十斤黑酱鸭脖,他一直叫累,几次中途想停下来,但率先的杨云降却不理会,孙寡嘴也只好奋力直追。

来到三株核桃树前,杨云降说到了,停住了脚步,背着手信步绕着沧桑的树干打量,岁暮之下,核桃树成三角形排列,虬枝伸展,如三位入定的老僧。树前是一所古刹,相传始于汉代。此地颇有来头。春秋时期,鲁哀公带着大臣狩猎,大臣捕获了一只奇兽,集龙头、鹿角、狮眼、虎背、熊腰、马蹄、牛尾于一身,众人不识,暴殄天物,竟然把这只奇兽活活地烹了。消息传到孔夫子的耳朵里,他痛惜不止,说这只奇兽叫作麒麟,是只瑞兽,世人不识祥瑞,即使麒麟降临世间,又有何用?从这只瑞兽的命运联想到自身奔波的一生,孔夫子愤而绝笔,从此不再著述,那一年孔丘七十一岁。而瑞麟寺正是春秋捕获麒麟的原址,东汉初期,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地方官在此地凭吊,起了怀古之情,修筑了瑞麟寺,唐宋延续,后在元末焚于战火,在明朝万历年间,再次重修,历经几百载,渐渐衰败,到现在也只是一座破败的寺院了。

推开斑驳的寺门,只见寺院中央是一个麒麟巨石,高一丈,横二丈余,麒麟挺胸曲腰,目瞋口张,颈短且阔,昂首作仰天长啸状。下面是一整块硕大的石碑,镌有斗大的三字:麒麟冢。石碑一侧还刻有文人墨客写的《春秋狩麟赋》。

此时,雪花下得紧了,还好寺墙下有个长廊。三人迈步到廊上,廊壁上绘有麒麟送子的吉祥画,一欢乐童子戴着长命锁,持莲抱笙,胯下骑着麒麟。廊椅上摆着两个蟹壳青的香炉,香灰堆积,残余的几根香倾斜胡乱插着,大抵是乡人曾来此焚香求子。

来了一个老僧,须眉皆白,头上结疤点点,雪花落在光滑的头顶上,马上化个无影无踪。孙寡嘴好动不好静,他上前寒暄,但老僧毫无反应,眼睛眨巴着,双手在胸前比划着,孙寡嘴呸了一声,说真扫兴,这个老和尚又聋又哑。

整个寺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老僧在守着瑞麟寺。老僧冲着佛堂前打手势,意思是邀他们四位去小憩,但杨云降婉拒了,称只是稍作勾留。老僧复又回堂,取来四个蒲团,上面的一层附带暖和的棉花套,送与四人后,他默默地回了佛堂,寺院中,急雪舞回风,老僧宽大的僧袍鼓荡,一来一往,惟留下几行若有若无的脚痕,杨云降仔细看看老僧的脚印,兀自地感叹:这位大师傅是位高人,轻功了得,他不言不语,但心怀慈悲,是位遁世的高人。

孙寡嘴说:他竟然敢在孙爷面前装聋作哑?俺定要到佛堂去问个明白。

杨云降制止了他,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说:世事尝来浑似蜡,何必开口向人诉?咱们只是匆匆过客,怎么好打扰老人家的清静呢。

四人坐下蒲团,孙寡嘴解开了系在坛口的红绸布条,拔掉了木塞,一股醇香扑鼻。寺院里的堂前就摆着注着清水的小碗,取来一一满上,孙寡嘴又掏出黑酱鸭脖,分给大家吃。他显摆地嚷嚷:这可是俺颇费买来,专门孝敬各位的。

菡萏把碗在手,寒风裹着雪花洒在酒碗内,冰火相激,雪花刹那间不见了,她若有所思,捂着胸口说:要是换了我,一个人,一辈子守着一个古刹,不知道耐得住孤单吗?

不料,她的话遭到了杨云降的呵斥:丫头,想什么呢?你们正当年,应该轰轰烈烈有所作为,怎么有了厌世的念想呢?师叔的话犹如当头棒喝,菡萏心头一紧,立刻明白这是前辈对她的期许,忙说:师叔莫怪,菡萏只是心头一掠,不过是瞬间的思绪罢了。

杨云降点点头,口气凝重地说:人生天地间,要紧的是做一两件快意的大事,好比水浒传中的武松单臂擒方腊,鲁智深倒把垂杨柳,做到了,方可以谈遁世。大闹一场,才可以悄然而去。不说远的,就说这位老师傅,肯定是曾经沧海后,才甘于佛门的寡淡的。菡萏和臭儿听着,你们都很年轻,且不可什么空门的事儿!

师叔神色严峻,菡萏也觉得失口了,本来轻轻一叹,引来杨云降如此郑重的嘱告。

杨云降看到一对小儿女如此紧张,反观自个,也觉得过于严厉了,他叹了一口气,说:师叔之所以这么告诫你们,就是因为当年吃了这方面的亏。年轻时候,就应该轰轰烈烈敢作敢当,年轻是什么,就是有勇气,就是不怕跌跟头,就是有时间可以弥补过失,可惜我和你菡萏师傅那时都太年轻,以为今天失去的,不过尔尔,那知道一错过就是天涯啦。

孙寡嘴没心肝,不会去参悟杨云降的话,臭儿单纯,根本不知道内情,但菡萏听了,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她眼前浮现了姨娘归妹的身影,归妹微笑着看着菡萏,充满了怜惜后辈之情。如果姨娘和师叔还能在一起,如果还能……唉,如果两个字害人耽于迷思,明明知道没有如果,可还想如果如果。如来在梵语中有一层期望的意思,就是说如来,其实没有来,只是好像要来,期盼要来。信徒坐在明镜台尚且如来,凡夫俗子想一想如果也是期盼轮回吧。

杨云降继续说:我们太极拳植根易经,可归儒家,但在历史长河中,儒道释各有渗透,太极拳有儒家的本色,也有道教的传统,更有释家摄心入定之法。不过说到底,太极拳是入世的,练拳的人不可仅仅存一颗独善其身的心,还应放眼四海,志存高远。

菡萏知道这番话的份量,她高举一碗酒:谢谢师叔指点迷津。

杨云降从怀中掏出一枚麒麟如意印,鸡血石的质地,麒麟背负如意,护卫着一方印石,印柄则为一只麒麟怀抱幼麟。印款是四个篆字。菡萏看了不识。杨云降把如意印放在菡萏手里,说,帮我给你姨娘捎去。

师叔,你不回子母柳啦。

不去了,该见着终究有机缘见着,你们好好过年吧。杨云降将碗内的残酒一饮而尽,对菡萏说:瑞麟寺后有一条八里河,渡头叫作狩麟古渡,这个渡头连同四面八方,我走了。

三人起身相送,可是杨云降摁住了他们,说你们送,反而更加不能割舍。都坐着,臭儿也多喝一口,天冷,喝口烈酒对你的身子骨有好处。

说罢,杨云降走进漫天雪花中,他朗声吟道:陈侯立身何坦荡?虬须虎眉仍大颡。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东门酤酒饮我曹,心轻万事皆鸿毛。醉卧不知白日暮,有时空望孤云高。

饮罢,杨云降单手推开寺门的一扇,潇潇洒洒地走了,菡萏绕着长廊,看着寺外,见杨云降头戴斗笠,一身青皂在天地白茫茫间,她想,这个杨云降果然是浩然男子,难怪姨娘心里有他。

她回头看孙寡嘴,这厮双手攥着黑酱鸭脖啃得津津有味,满脸惬意满足,那一刻,菡萏迷惑了,佛经里说,有情的坠入第十八层的阿鼻地狱,而无情的偏偏得到极乐清静。像这个孙寡嘴,及时享乐当下,倒是有福的主儿。那么,人活着,究竟是有情好,还是无情好呢?

她正想着曲折心事,寺门的另一扇推开,大踏步进来一个人,孙寡嘴一见跳了起来,大声喊:大哥,可把你找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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