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杜甫:七言律诗二首(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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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杜甫:七言律诗二首

2018-04-15 作者: 著者施蛰存;编者刘凌

39杜甫:七言律诗二首

七言律诗虽然兴起于初唐,定型于沈宋,但诗人致力于这种诗体者还不很多,一般人也不重视七言律诗。Www.Pinwenba.Com 吧高仲武编《中兴间气集》,所选录的是肃宗至德元载(公元七五六年)至代宗大历末年(公元七七九年)这二十多年间的诗,他在自叙中说:“选者二十六人,诗总一百三十二首。分为两卷,七言附之。”他所选的主要是五言诗,偶有几首七言诗,都编排在各人的五言诗之后,作为附选。这就反映出,直到中唐初期,五言诗仍然是正统,七言诗只是附庸。在律诗中间,五言律的地位也高于七言律。

律诗的“律”是初唐以来逐渐形成的。由于诗人们对声调、音节、对偶的研究逐渐深入,“律”也从宽疏发展到细密。杜甫移居四川以后,作了大量的五、七言律诗。他从丰富的实践中,掌握了律诗的种种条件和变化。他自己说过:“晚节渐于诗律细。”这个“细”字就是细密的意思。他自许晚年的诗,音律极为细密。他又曾写一首诗夸奖他的小儿子宗武,有一联道:“觅句新知律,摊书解满床。”(《宗武生日》)这是说宗武近来作诗,已经懂得律法。为了锻炼律法细密的诗句,就得摊开满床的书去找诗料。杜甫给律诗开辟了新的境界。他的律诗里出现了许多新颖的字法和句法,使唐代的律诗,无论在字句结构和思想感情的表现两方面,都达到高度的发展。尽管高仲武当时还不很重视七言诗,但在中唐后期,杜甫的七言律诗已起了很大的影响。

现在选两首杜甫的七言律诗,都是在大历元、二年旅居夔州(今四川奉节)时所作。同时他还写了《诸将》五首、《秋兴》八首、《咏怀古迹》五首等极有名的七言律诗。但这些都是组诗,最好作为一个整体来欣赏。如果抽取一二首来讲,只是窥豹一斑,不能见到杜甫对同一题目的各种变化处理。现在选讲的两首,从思想内容的角度来评价,未必是杜甫的代表作。我之所以选这两首,企图从一些浅显易懂的作品中找一个“诗律细”的典型。因为诗的内容浅显易懂,可以不必多作字句的解释,而偏重于谈谈律诗的律。

返照

楚王宫北正黄昏,白帝城西过雨痕。

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

衰年肺病惟高枕,绝塞愁时早闭门。

不可久留豺虎乱,南方实有未招魂。

这首诗第一联是把一个景色分两句写。楚王宫北,正是黄昏时候;白帝城西,还可见下过雨的痕迹。楚王宫和白帝城都是夔州的古迹,诗人用来代表夔州,这两句诗只是说夔州雨后斜阳的时候。第二联说斜阳返照到江水上,好像山壁都翻倒在江中,从四面八方聚拢来的云遮蔽了树林,使山下的村庄都看不见了。第三联写自己年迈病肺,只有高枕而卧,况且身在这遥远的边塞,感伤时事的心情,也只好早早闭门,意思是说:没有观赏晚景的心情。夔州是川东的门户,故称绝塞。“愁时”和“肺病”作对,应讲作“哀时”,哀伤时世,不能讲作忧愁的时候。最后一联说:夔州时局不稳,即将有豺虎作乱,这个地方不可久留,一心想回北方去而未能成行。

“豺虎乱”袭用了王粲的《七哀》诗:“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杜甫有《夔府书怀四十韵》长诗一首,其中叙述了当时夔州人民的困苦和军人的跋扈。到大历三年,果然不出诗人所料,发生了杨子琳杀死夔州别驾张忠、据城夺权的乱事。末句意义比较隐晦,旧注以为此句:“言在此屡遭寇乱,旅魂已将惊散也。”(见《杜诗详注》)这是臆解,没有扣上原句字面。“未招魂”不能讲作“旅魂惊散”,而且“南方”二字也没有着落。“实”字是杜甫的特殊字法,有几处用得出人意外。《秋兴》第二首有一句“听猿实下三声泪”,和这里的“实有未招魂”,从来都是含胡读过,没有人讲出作者本意。

我以为,要理解这两个“实”字,都必须揣摩作者的思想基础。屈原被放逐在江南,形容憔悴。他的学生宋玉写了一篇《招魂》,以振作他老师的精神。其中有一句:“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杜甫想到了这一句,用来比喻自己,所以说南方确实还有一个未招归的旅魂,用以表达自己想回北方去的意志。读杜甫此句,如果不联想到宋玉的《招魂》,就无法体会这个“实”字的来历。杜甫还有一首《归梦》诗云:“梦魂归未得,不用楚辞招。”可以作为此句的笺证。吴昌祺释此句云:“南方非久居之地,何无人招我魂而去此土也。”(《删订唐诗解》)沈德潜注云:“己之惊魂,不能招之北归。”(《唐诗别裁》)这两个注都是仅仅阐发诗意,而没有联系《楚辞·招魂》,因而没有接触到“实有”二字的作用。

《水经注》在描写长江巫峡风景的一段中记录了两句渔民的歌谣:“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杜甫思绪中涌现这个歌谣,所以说:听了巫峡的猿啼,真要掉下眼泪。“三声泪”是摘用原句中三个字。其实“三声”是猿啼三声,“泪”是行人旅客听了猿啼而下泪。如果杜甫思绪中没有这两句歌谣为依据,“三声泪”本来不能成为一个词语。杜甫诗集中已注明了这首渔民歌谣,故读者容易了解这个“实”字。但是,除了《唐诗解》以外,都没有注出《招魂》二句,故“南方”与“实有”都使人不易了解。

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这首诗的结构和《返照》一样,第一联也是用两句来概括眼前风景:渚清沙白,风急天高;猿啼悲哀,飞鸟回翔。第二联分别描写两种印象最深的事物:无穷的落叶和不尽的长江。这两句虽然是登高即景,但也是化用了屈原《九歌》的两句:“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不过把洞庭改为长江。登高是九月九日重阳节的民俗,故登高所见都是秋景。第三联才点明题目:远离家乡的人,常常在客中感到悲秋的情绪,一生多病的人今天又独自登高台、度佳节。按照思想逻辑来体会,这两句的次序应当倒过来。因“百年多病独登台”而感慨到“万里悲秋常作客”。这种情况,律诗中常见,因为要凑平仄与韵脚的方便。“万里悲秋常作客”这一句的思维逻辑是“万里作客常悲秋”。杜甫作此联,肯定是先有下句而后凑配上句的。因为下句是与散文句法相同的自然句子,上句却是构思之后琢磨出来的句子。做律诗的对句,艺术手法的过程大概如此。先抓住一个思想概念,定下一个自然平整的句子。然后找一句作对,这就要用功夫了。在觅取对句的过程中,也需要把先得的句子改动几个字或词语,使平仄或词性对得更工稳贴切。“万里”只是用来代替一个“远”字;“百年”,杜甫常常用来代替“一生”。此处如果用“一生多病”也可以和“万里悲秋”作对,但诗人选用“百年”,就比“一生”好得多。因为他把一个实词改用虚词,就是把逻辑思维改为形象思维。

第四联以倾吐自己忧郁的情怀作结束,完成了登高悲秋的主题。“艰难”,是指乱离的时世;在这困苦艰难的时世中,愈觉得怨恨自己的满头白发。“潦倒”,是指自己的遭遇:在流浪不定的生活中,又因病肺而停止了饮酒。

杜甫的晚年生活,真是穷愁潦倒。这一时期的诗都是哀音满纸,使读者悱恻无欢。但是他从代宗广德元年(公元七六三年)夏季,离成都东游,在渝州(重庆)、忠州(忠县)、夔州住了一个时期,又南下到沅、湘而最后死在耒阳,这六七年间写的诗却最多。大概无聊之极,只有天天吟诗,才能稍稍发泄他的忧郁悲愤的情绪。这时他的诗律愈细,艺术上达到了高度精妙,真可以说是“穷而后工”了。

现在我们来比较一下这两首诗的全篇结构,或者说篇法。第一首诗的前三联都是对句,尾联不对。第二首则四联都是对句。律诗的要求,本来只要中间两联是对句,首尾两联不需要对偶。但是,从初唐以来,有些诗人却喜欢增加对句。前三联是对句而尾联不对的,已见于王维、常建的诗。首联不对而后三联全对的,已见于杨炯的《从军行》。但这一形式的七律,后人作的极少。四联八句全对的,恐怕创始于杜甫。沈德潜评《登高》云:“八句皆对,起二句对举之中,仍复用韵,格奇而变。”(《唐诗别裁》)这个评语,只有一半没错。八句皆对,是杜甫的“奇变”,而首联起句用韵,并不是始于杜甫。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诗第一联“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早已是既对而又用韵了。

不论是律诗或古诗,最后几句总得点明主题思想。律诗尾联如果用对句,必须有很高明的艺术手法才能完成这一任务。《登高》的尾联,好像仍然和第三联平列,叙述自己的老病情绪,而不像全诗主题思想的结束语。它不如《返照》的尾联,不作对句而意旨明白。沈德潜也有一个评语云:“结句意尽语竭,不必曲为之讳。”(《杜诗偶评》)意思是说:此诗最后两句没有结束上文,表达新的意旨。勉强凑上一联,实际是话已说完。这是一个缺点,不必硬要替作者辩护。这个评语,我以为是正确的。杜甫的五律及七律,八句全对的很多,其尾联对句,往往迷失了主题思想。七律中只有《宿府》一首的尾联云:“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此联可以说是既对偶而又明白、又雄健的结句。

两首诗的第一句第七字,都用平声字,都是韵。但两首诗的声调不同。“风急天高”句是仄起平收;“楚王宫北”句是平起平收。所谓起,是指第二个字;所谓收,是指末尾一字。一首律诗的第一句第二字,决定了第四、六字的平仄,也决定了全诗各句的平仄。现在把这两首诗每句第二、四、六字的平仄对照如下:

返照

登高

〔句一〕王(平)

北(仄)黄(平)急(仄)高(平)啸(仄)

〔句二〕帝(仄)西(平)雨(仄)清(平)白(仄)飞(平)

〔句三〕照(仄)江(平)石(仄)边(平)木(仄)萧(平)

〔句四〕云(平)树(仄)山(平)尽(仄)江(平)滚(仄)

〔句五〕年(平)病(仄)高(平)里(仄)秋(平)作(仄)

〔句六〕塞(仄)时(平)闭(仄)年(平)病(仄)登(平)

〔句七〕可(仄)留(平)虎(仄)难(平)恨(仄)霜(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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