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2 / 2)
王韵玲拉下脸说,“你的工种已经调换过了,我是你的上司,这是命令,你必须服从!”
齐立言在战战惊惊中端起猎枪,手不停地抖动着,王韵玲缓和语气,安慰他说,“别怕,第一次有点紧张在所难免,往后就会像你抽烟一样平常了。”
齐立言闭起眼睛,食指在扳机处像是断了关节一样失灵了,枪声迟迟没有响起,王韵玲有些沉不住气了,她拍了一把齐立言的胳膊,“还不开枪?”
齐立言在王韵玲一巴掌的激励和命令下,手指一痉挛,胳膊剧烈地一颤,枪响了,他闻到空气中浓厚的火药香味,接着便有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他睁开眼睛,看到巷子里尸山血海,一些受伤的和没死的野味们惊恐万分地扑楞着翅膀惊叫着挣扎着向上乱飞,可失去了野性的这些禽鸟们已无力起飞,它们很快落到地上,一头栽进同伴们的尸体上,王韵玲将霰弹盒递给齐立言,让他再装上第二筒弹药,齐立言抖着手装上药,他不忍心看到这恐惧的场面持续太久,于是迅速开了第二枪,枪响了,五枪过后,巷道里两百多只野味全都偃旗息鼓了,只有少数几只没有死透的野味在绝望地呻吟着,巷道上空枪烟渐渐散尽,血腥之气却久久不绝,齐立言面对着这场集体屠杀,心里怦怦地跳个不停,他像是杀了人一样全身发抖。
这时,两个勤杂工抬着大塑料桶进来了,她们表情安祥地将野味们的尸体装进桶里,然后抬到后堂用开水浇烫后拔毛剖肚,再冷藏到冰柜里。
王韵玲对惊魂未定的齐立言笑着说,“为难你了,可这是工作,没办法。”
齐立言将猎枪交给王韵玲后,情绪有所缓冲,他自嘲地说了一句,“跟日本鬼子的南京大屠杀一样,罄竹难书。”
齐立言在屠杀野味一个星期后,他从枪烟里嗅出了死亡之外的气息,查看酒楼菜单和价格,上面明白张胆地标着:正宗野味,时令价格。他给后堂大厨丁仁宝塞了一支烟,漫不经心地问道,“丁师傅,野味为什么要用枪打呢?”丁仁宝用牙齿咬住香烟,随口答道,“客人吃不到枪子,就不能算正宗野味,这你都不清楚?”齐立言一下子全明白了。
齐立功原来在赚黑心钱,这种瞒天过海、以次充好、以假乱真的勾当居然干得那么从容,那么公开,他准备去找大哥齐立功,不干了,辞职!更让他愤怒的是王韵玲助纣为虐,成了这个黑店的帮凶,而且是深得赏识的帮凶。于是他在辞职前要责问王韵玲,你的良知到哪儿去了,你的单纯究竟还要伪装多久?
这天晚上下班后,齐立言将王韵玲堵在回出租屋途中的一条巷子里。王韵玲半路上突然发现面前冒出了齐立言,她很激动,她以为齐立言终于要对她捅破那层窗户纸了,因为王韵玲以女性直觉早就感觉到齐立言已经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她,这层纸是不该由一个女孩子来捅破的,她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所以她看到齐立言后,有一些羞涩,还有一些忐忑。她期期艾艾地望着站在路灯下的齐立言,声音很温柔地问,“这么冷的天,你在等我?”
路灯昏沉沉的光像是垂死者的回光返照,有气无力的光落在齐立言的头顶,脸的一半在光线里,一半在阴影中,他冷冷地说,“王经理,你打算还要骗我多久?”
王韵玲美妙的期待被这句劈空而来的责问撕得粉碎,她感到一股冰凉的风垂直着从头穿到脚,她很吃惊地望着齐立言半阴半阳的脸,“我没欺骗你呀!”
齐立言目光逼视着王韵玲,“那些人工饲养的野味为什么要枪杀?以次充好的真相你为什么要瞒着我?我大哥弄虚作假,为富不仁,你推波助澜,充当帮凶,最后坑的是谁?是信任酒楼而又被愚弄了的消费者。”
齐立言连珠炮似的追问让王韵玲毫无招架之功,更无还手之力,她像一个被当场抓获的小偷,在确凿的证据面前低下了体面的头颅。穿过巷子里的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和心情,她不敢正眼看齐立言,声音低低地说,“我春节后要跟你一起去收破烂,你不答应,我有什么办法?”
齐立言更火了,“我不带你去收破烂,难道就是你欺骗消费者的理由?真没想到你平时那么一本正经的,居然能做出这种事来。”
王韵玲哭了,她哭诉着自己在酒楼里遭遇,起初她刚到采购部当经理,就为假冒的野味找过齐立功,齐立功说野味当然是真的,谁敢说伙食吃的好的野味就不是野味了?顾客就是上帝,用枪打是为了满足顾客吃到铁砂子的心理,为了保持野味的鲜美,在这含糊且又似是而非的辩解下,王韵玲只有默认了这一作弊行为。王韵玲之前的采购部经理因为嫌薪水低举报了酒楼里假烟假酒,后来被莫名其妙的一伙人打断了一条腿在医院里住了半年,花掉了三年的工资才拄着拐棍出院。王韵玲说你难道不知道你大哥跟快船帮老大耿天祥是合穿一条裤子的吗?我早就不想干了,可你不带我去收破烂,本指望熬到年底,你的公司成立后投奔你,没想到你又遇到了凶险,你叫我怎么办?
齐立言听了王韵玲的哭诉后,心软了下来,他不能要求一个打工的女孩子像个英雄一样在这个世界横刀立马,她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执行主子的旨意,是为了自已的活路和人身安全,这并不影响她内心里的反感和拒绝的意志从未改变,经历了和张慧婷的婚变,齐立言觉得自己应该多些宽容,少一些刻薄,他自己的固执和偏激也正是因为这个家里对他缺少宽容和耐心,缺少理解和等待。于是他缓和语气,轻声地说,“你跟我干一点底都没有,我不能害你,所以才没答应,现在证明你不跟我干恰恰是对的。你完全可以辞了这个黑店,到外面重新找一份工作。凭你的条件和能力,找一份工作不难。”
王韵玲抬起头,眼睛定定地看着齐立言,“我哪儿也不去,我就要跟你一起干!”
齐立言被这个女孩的执着和痴绝感动了,“你就不怕跟着我到头来不名一文,浪落街头?”
王韵玲一把抓住齐立言滚烫的手,“我愿意跟你一起去要饭!”
齐立言不说话了,他感受到王韵玲的手在他的掌心里颤抖燃烧,于是他将王韵玲轻轻地拉入怀中,“我已经决定了,明天我就去辞职。”
王韵玲一把搂住齐立言的脖子,“我也辞职。”
齐立言感受着久违了的女人气息,身体内像是被点着了一样,烈焰张天,但他抑制住本能的冲动,用手指理顺王韵玲被风吹乱了的头发。他轻轻地松开王韵玲,“我欠你那么多钱还没还呢,我不能连累你,你好好考虑考虑再定吧!”
王韵玲拿出一种鱼死网破的决心说,“我不考虑,反正你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除非你把我杀了。”
巷子里的风大了起来,路灯的光在风中浅浅地摇晃着,落到石板街上像是泼翻了的红烧肉汤,只是这汤有色无味。有敲着竹筒的馄饨挑子经过他们身旁,丢下一些沉闷的碎响。
第二天上午,齐立言在老屋里睡到九点才起床,起床后他没去酒楼,而是到郑大爷的杂货铺里给齐立功打了一个辞职电话,齐立功问他为什么辞职,他说自己在酒楼里呆久了,会影响酒楼的生意,齐立功说你一个杀鸡杀鸭的只要把鸡鸭杀死就行了,怎么会影响酒楼生意呢,简直是笑话。齐立言见大哥如此奚落他,就不客气地说,“枪杀假鸡假鸭,对我来说就像枪杀真人真身,我不想干了。”齐立功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口气硬了起来,“老三,你究竟想干什么?”齐立言对着话筒说,“我不想干什么,就想辞职。”
让齐立功措手不及的是,他如释重负的心情还没持续半个小时,王韵玲进来了,她胸有成竹地对齐立功说,“齐总,我想辞职。”齐立功半张着嘴,以为听错了,“什么,你说什么?辞职,为什么?你可是酒楼的顶梁柱,这一年多来,采购部工作做得最好,你也干得最出色,薪水低了,我亏待你了?我可以给你加薪,有什么要求,你都提出来嘛。”齐立功一急,说话也就开枪一样,弹片乱飞,他实在想不出王韵玲辞职有什么理由。王韵玲依然镇静地说,“不是,我只是想换一个环境,自己去干一番事情。感谢齐总对我的栽培和器重,对于辞职,我只能说一声,对不起!”
王韵玲去意已决,齐立功一时脑子拐不过弯来,直到王韵玲递了辞职书,毅然决然地走出天德酒楼后,他才想起了这件事会不会与齐立言有什么瓜葛,齐立言有何能耐让王韵玲吃了**药一样拆他的台,他实在想不出来。柳晓霞在王韵玲走出酒楼没到一百米远的时候,就推门进了齐立功的办公室,她很轻佻地揪着齐立功的耳朵,说,“你还蒙在鼓里呢,王韵玲跟齐立言私奔了,他们早就勾搭到一起了,那天我看见他们两个在吃烤红薯的时候,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骚得很呢。没敢告诉你,怕你受刺激,这下子你的美梦该醒了吧?”
齐立功像是一只被铁钉扎破了的轮胎,颓然地瘫坐在松软的真皮转椅上,椅子很不安分地想转,他用屁股将椅子牢牢地固定住,然后看着柳晓霞虎口脱险的神情,一言不发。
齐立言中午是在老爷子的前屋里吃的午饭,他把辞职的事告诉了老爷子,老爷子手中的筷子在一盆红烧鲫鱼的上方停住了,过了片刻,老爷子的筷子和心情一起收缩了回来,他叹了一口气说,“你大哥让你买菜、杀鸡、杀鸭,尽干一些无足轻重的事,大材小用,明珠投暗。弟兄间不能相濡以沫,反倒楚河汉界,泾渭分明,你不干也罢。”
齐立言在盘子里夹了一块鱼放到父亲的碟子里,他尽量淡化辞职所涉及到的兄弟和睦,调整角度说,“倒不是大哥不重用我,主要是我想自己干一番事情。眼看快到年底了,一年马上又过去了,我都三十三岁了,耗不起了。”
老爷子问,“你打算干什么呢?”
齐立言自斟自饮了一杯白酒,“我打算先开一个小吃店,用一两年时间积累经验,赚点钱,然后开一个酒楼。”
老爷子对齐立言无论正确还是错误的规划一如既往地表示了支持和赞赏,他觉得家里这个读书最多学业最优秀的儿子一直无所作为的话,那家里中堂的那副对联“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唯有读书”就挂错了,中堂对联错了,他一生的信仰也就错了,所以齐立言不只是为他自己干事业,也是在为老爷子实现理想。老爷子最后说,“店名就用‘天德’,老字号招牌响,名声大,你二哥的天德速冻食品厂也是靠着这块金字招牌起家的。”
齐立言也打算用“天德”招牌,这块招牌是老爷子留下来的,是祖传家产,弟兄三人谁都能用,所以他也没想得有多复杂,他想得最多的是店址究竟选在哪里。齐立言在街上转了好几天,小吃部最终选定荷叶街与柳林大街交叉口的一处八十平方的房子,荷叶街虽已衰败,但柳林大街却是建国后新修的一条商业大街,这里人流量大,客源丰富,就是房租贵一些,房东歪着一颗酸枣一样的小脑袋对他说,“蛋糕房倒闭了,你再做小吃店,能行吗?我担心你到时候租金付不起。说老实话,我倒是指望这里开一个宠物医院,眼下有钱人家把狗和猫看得比穷人家的儿女还重,猫狗患个感冒什么的,他们从来不惜花钱。”齐立言问租金多少,房东说一年一万八,每季度付一次,齐立言说,“我一次性付清。”酸枣脑袋的房东对着柜台上一个落满了灰尘的空蛋糕盒猛地一拍,“你要是一次性付,我优惠你一百块钱。”齐立言笑了笑,“没那个必要了,明天一早我来签合同。”
齐立言去找二子借钱,二子说没问题。在二子的澡堂里免费洗了一个热水澡,齐立言去郑大爷的杂货铺给王韵玲打传呼,他已经确认了王韵玲从天德酒楼辞职了,这个愿意与他同归于尽的女孩让他在震惊和感动之余反生出巨大的动力。
天已经黑了,正是酒楼里上客的时间,他们约定在中山路的“小码头快餐店”见面,那是一家专门卖中式快餐的小店,生意火爆得要抢位子才能吃上饭。
齐立言蹬着自行车赶到小码头的时候,王韵玲已经点好了两份六块钱一份的快餐,一个塑料托盘里,有几根青菜、几缕青椒肉丝、还有几块不起眼土豆烧牛肉,土豆比牛肉大约多一倍,一碗米饭到是很慷慨,中号碗堆起了尖。一见面王韵玲就问为什么要订在这里,齐立言开玩笑说不就是辞职没钱了吗,等他落座后,他才一本正经地说,“我要开中式快餐小吃店,这一段日子,得把全市大大小小的快餐店吃遍,知已知彼,才能百战不胜。”他说店面已经租好了,明天一早就去签租房合同,在柳林大街与荷叶街的交叉路口,位置很好。王韵玲从斜背着的坤包里掏出一个存折,递给齐立言,“我总共只有三千多块钱了,全给你。不过这顿饭的钱得由你来付,我没钱了。”齐立言不敢接,他说,“我还欠你五千块钱呢,你留着吧!都给我了,你怎么办?”王韵玲有些生气了,“我说没钱了又不是一分没有,我身上还有一百多块钱呢。你要是舍不得付账,我来付好了。”齐立言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欠你太多了,心里过意不去。”王韵玲说,“你要是过意不去,以后在餐馆里就让我少干一点活。”齐立言说,“你还真跟我一起干呀?”王韵玲站起身来,一脸惊愕,“我都把职辞了,你以为我是说着玩的吗?”。
齐立言是那种敏感而又智慧的男人,他不会放弃这十二块钱两份快餐之外的考察目标,付了钱,推开塑料托盘,他拉着王韵玲的手走出乱哄哄人满为患的“小码头”快餐厅,他问王韵玲在快餐店里有什么发现,王韵玲说,“我发现你真的愿意带我一起干了。”齐立言说,“不,我问你发现了这家快餐馆有哪些地方将成为我们以后的教训,也就是它的问题有哪些?”王韵玲不假思索地说,“太乱了,里面像是农民起义一样,顾客心里很烦,有点哄抢的味道。”
齐立言使劲捏了一下她的手,“美国哈佛大学的校训是,提出一个问题比解决一个问题更加重要。我们开小吃部,要善于发现问题,小码头的问题除了你讲的之外,最糟糕的是饭菜热度不够,由于都是提前做好的,加上是冬天,保温不够,饭菜都快凉了。肠胃不好的客人是不愿来第二次的,除非饿得找不到地方吃饭了。还有菜的质量名不副实,六块钱一份是街头快餐的两倍价格,而其内容却差不多,如果小码头不是处于闹市区,如果经营面积再扩大一倍的话,要不了两年,就会关门。吃快餐,一个是快,还有一个重要卖点就是便宜实惠,这两点小码头都没做好。明天我们再去考察街头快餐,把各种考察结论都要写下来,反复揣摸,知道了吗?”
中山路上灯火通明,霓虹灯光在暗夜里蹦跳着财富的**,刺激着压抑在黑暗中的野心,齐立言和王韵玲像是两个越狱成功的逃犯,兴奋而张扬地游动在人如潮水的街河中。
在湖光大厦楼下的灿烂灯火中,王韵玲最先发现了迎面走来的张慧婷,王韵玲小声地对齐立言说,“松手,我表姐!”齐立言抬头看到穿着一身浅黄色运动衣的张慧婷,他反而将王韵玲的手抓得更紧了,王韵玲无济于事地挣扎着,张慧婷已经抵到了他们两人的面前,张慧婷见此情景,先是一愣,然后脸上就被灯光反射出灰黯的色调。齐立言挑衅性地拉着王韵玲的手问张慧婷,“怎么,你一个人出来的,孙大款呢?”
张慧婷感觉到自己像是被强行地灌进了一杯毒药似的,她以牙还牙地说,“你要是想见见大款是什么风度,我现在就带你去见他。”
齐立言笑了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随便问问。”
张慧婷的报复性的回答让齐立言心里并没轻松,为了掩饰内心里由失败而造成的尴尬,他松开王韵玲的手,在口袋里摸出一支烟,风太大,他走几步到大楼正门边上去点火。
这时,张慧婷看着满不在乎的王韵玲,气急败坏的责问道,“你为什么要跟齐立言这样的男人鬼混,难道天下的男人死绝了,你存心要出我的洋相,丢我的人。我哪点对不起你,你要干这种伤天害理不得人心的事?”
王韵玲破釜沉舟才走到了今天这个夜晚,她毫不让步地将张慧婷顶了回去,“你跟他离婚,又不是我拆散的。你们都没有任何关系了,哪家法律规定我不许跟他谈恋爱了?”
张慧婷恨恨地说,“王韵玲,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点好烟的齐立言听到了两个女人的部分对话,他的心里很得意,多少次他都想着能有这样一个场景,让张慧婷看到搂着比她更年轻漂亮姑娘的齐立言是不是一个破烂和废品,他想找还找不到这样的机会呢,今天真是天赐良辰。于是他走过来拉起王韵玲的手,很亲昵地说,“玲子,我们回去吧!”他故意把话说得很肉麻,他觉得这个摧毁自己尊严的女人应该拥有一个恶梦不断的夜晚。
王韵玲这次没有任何拒绝和扭捏,她很配合地抓住齐立言的手,一起走进了浩浩的人流中。
张慧婷像一张旧报纸被扔在冷风瑟瑟的夜色中,原本准备去吃快餐的心情一点都没有了,于是她走向电话亭给孙玉甫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里她毫不讲理地说,“我不管你有什么应酬,你今晚要是不过来,以后就不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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