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45章 妾身如弃衣(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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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香娘闻言大惊,心想,你这商人,也属贱民,怎敢来觊觎知州大人的禁脔?况且我还怀了苏大人的宝宝呐!你脑袋被门轧扁了?真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呆会叫几个下人,趁其出走时,揍他一顿!教训教训这个无羞无耻的狂妄之徒!

可是,更令香娘吃惊的是,早晨还眷恋着自已能吟诗作对、唱词歌曲的小嘴用来给他chuī萧的苏大人,现在,听了蒋商人之言,不但没有勃然大怒,相反的却是一脸无所谓地点了点头,竟然应允了?

春娘一时没了思想了,这怎么可能呐?她连话都快说不出来了,也不顾自已孕期不能激动、不能恼怒、不能剧烈行动的禁忌,马上从苏轼的身后跳出,向苏轼跪下,明确提出,表示态度,坚辞不肯,说,自已对苏大人已是死心塌地,绝不可能重事二夫!还说,自已已怀有苏大人的宝宝,哪能让苏大人的宝宝认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一贱民为父?哪能在此特殊期间让孩子离开父亲?……

苏轼对香娘的论理不置一声,转过了身,不予理睬。

香娘无措了,跪着,不断叩头,继续苦苦哀求苏轼,能说会道的她竟然语无伦次了,她在说,自已只要能跟苏大人在一起,做牛做马也行,自已粗茶淡饭足矣,自已决不争chǒng,自已的孩子也认大妇为母,自已一生不敢吐露真相,自已保证对苏大人惟命是从,自已一定安分守己,自已一定任劳任怨,自已能吃草、能挤奶,自已为奴为仆,自已将全心全意地……

可是,苏大人不为香娘的苦苦哀求所动,面对着香娘的跪求、泣求,仍是风清云淡,拿着一把银梳,在梳理着自已的大胡子。

跪求着的香娘已经泣不成声,想去抱着苏轼的腿,苏轼也避开了。反反复复的苦求着的香娘,几近晕厥。蒋商人见状,想,自已的货,别哭坏了,就命自已的下人把香娘扶了起来,半拖半拉,半架半抱地把香娘往外拽了。

极度悲痛的香娘在被强架出去中回首看了一眼苏轼,见苏大人毫无半丝怜悯,也丝毫没有反悔挽留的表情。香娘不禁气结,知道,事已不可挽回,于是强忍悲愤,死命地推开了架着她的人,无助地挣扎着站稳了身子,看着身边一圈的男人,孤零零地,全身颤抖着指着苏轼,说:苏大人,苏相公,苏老爷,苏学士,苏才子,你读的书也够多了,你一定知道,当年,晏婴尚且知道不能因马罪人;当年,曹操还告诫关羽人比马贵。你这个堂堂苏学士,美其名曰怜香惜玉,却要将人换马!我虽为伎,但也是你孩子的母亲!不及马驴?常言道,虎毒尚且不食子,你枉为大学士,你还有半点人性?你还有半点父爱?妾身如旧衣,你要弃就能弃,可你弃衣是弃衣,怎么能把衣兜里的宝宝一起弃?怎么能把木椟里的明珠一起弃?你是傻子还是蛮子?真要倒洗澡水把孩子一起倒掉?唉!想我香娘,原也是大户人家千金,只是,父亲获罪,子女倒霉,才陷为官妓。本欲凭一己之力、一心之痴来博个好前程,不奢求光宗耀祖,只盼个风平浪静。哪知我瞎了眼睛,枉从非人!如今我草贱之伎,即使怀得虎种,也不能母以子贵,仍逃脱不了任人宰割的命运。我香娘虽称不上三贞九烈,但也是个有知识有文化有荣辱感和有道德感的女人,我如今也如同那千古名妓杜十娘,觅不着风雨同舟的佳侣,无缘共跨秦楼之凤,错从了苏大人,明珠美玉投于盲人!我恨大人眼内无珠,我恨自已命之不辰!我,风尘困瘁,甫得脱离,又遭弃捐!妾如陌上尘,弃之如秋扇;妾如破旧衣,被弃无人取!

今,众人各有耳目,请作证明,妾没负大人,是大人负妾耳!悲乎!上苍啊!请你睁开眼睛,请你听听我的哭声!我还是一个母亲!我孩子在他没出生时就能被他父亲将他与母亲一起打包出售弃捐,但我做母亲的又怎能如此无情无义毫无羞耻!我怎么能忍受孩子认贼作父,糊涂一生?我母子与其将遭受一辈子的孤苦,何不如就此了结,免受侮辱!我未出生的儿啊!你莫怪娘,你莫恨娘,你该吸取教训,你下一次投胎,得学好技术,看清门户,看清父母,看清家庭!儿啊!是娘对不起你!该娘来赎罪!娘决定陪你一起去!黄泉路上,地狱之中,让你不再孤单!轮回之前,娘没经验,但有教训,娘来帮你睁大眼睛!娘来帮你看清人间!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当得了官的不一定是好父母!有才有艺的不一定有德!有钱有势的不一定有情!道貌岸然的不一定是君子!满口仁义的不一定知羞耻!能写《江城子》的不一定心口如一!写过“生民百余一,念之断人肠”的曹操,却屠城无数!诗品好的人不一定人品好!能说会道的人常是言行相悖!会吃两头的律师业务才最繁忙!儿啊!有娘在,别怕!投得不好不如不投!生不逢时不如不生!娘陪同你一起去投胎!娘赔给你另一个新生!……

香娘既恨且辱,边诉边哭,自己被自已所敬爱的男人视做马驴,还卸磨杀驴,了无生趣,泣不成声!香娘在激愤之下,在恼怒之中,在羞忿之前,在绝望之时,在人生最后一刻的回光返照中,暴发了灭烛之前的最后一闪,反常中,灯花里,春娘狂奔,掉了绣鞋,散了秀发,惨烈地用发自颅腔的海豚音,泣喊出了此生最后的控诉!从心底里爆出了两个字!此生我只有两个字:“我——!恨——!”

香娘朝着一棵大槐树没命地用头撞去!和身撞去!猛力撞去!毫不犹豫地撞去!义无反顾地撞去!

“咚!”的一声!脑浆飞迸!

“扑!”的一声!流产血崩!

惊绝天下!惨绝人寰!这也是一种大时代的经典!这也是一页士大夫的剪影!

“嘎——!嘎——!”,树上一群乌鸦惊起!不知是震惊还是来不及反应,香娘周边的男女都已木化,只有惊起的乌鸦声花边了现场的死寂!还有,那无辜的大槐树也打了个寒战,它抖了抖,不忍中,洒下了串串白槐花,像泪串,从天上来,覆盖在香娘和她那还与她连在一起的孩子的这两具连体尸身上。飘垂下的白槐花遮挡了些白的脑浆,飘垂下的白槐花遮挡了些血的流淌,飘垂下的白槐花还遮挡了些那些个官宦富豪们制造出来的荒唐,飘垂下的白槐花还惨淡了些众所周知的大宋的富有堂皇。

……

香娘香消玉殒了!香娘血肉横飞了!可惜一代名妓,殒命当场!可怜一尸两命,母子同亡!可叹腹崩脑裂,红白当场!可恨一旁的士大夫父亲,一声不响!可诅咒的这悲惨世界,竟然在苏杭,竟在这个人间天堂!竟在这个刚刚吹嘘过铲除葑草,疏浚西湖,是为了保全杭州、庇护一方繁华的地方!竟在这个在营造河山大好的苏堤春晓、三潭印月的地方!竟在这个写出过能令人潸然泪下的《江城子》的苏大人的身旁!竟然就是这个妻妾成群,还养雏妓,视妻儿如驴马的狠心文人,就是这个还能够演技派地哼出那句能感动得人一塌糊涂的“十年生死两茫茫”!

唉!阿弥陀佛,作孽啊作孽。

这真是:妾身本是破旧衣,香消玉碎由人意;人间既无真情在,不如早点轮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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