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坦途在望(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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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官河的房子参参差差,全是砖墙草盖,青色的土砖,淡黄的苇草。北风起时,屋顶上会落下好多腐朽的草杆子,捡起一根来放在鼻下嗅,有一种湿润的香味。

南河边的人每天起得很早,太阳还没露脸时便端着一个大瓷碗,有男有女,或蹲或立,在河边,像晨鸟一样吱吱喳喳,吵得人睡不着觉。碗有小面盆那样大,大多是油炒饭,也有面条,很少有人喝粥,喝粥不熬饿。

天麻麻亮,会有人敲起脸盆,大喊一声:“别话多,快收拾收拾上船。”这个人是三队的队长小裤子,此人很有威信,听大人说是从南京什么厂下放回来务农的,还是个党员。

然后生产队的男女老少收拾木桶、镰刀、饭盒、茶水、香烟,十几个人一组,分乘五六条木船,一根竹篙,迎着晨曦驶向九里湾的田野。这个大部队里面有我的母亲,我的外公,我的大舅舅。

白天,南河边就全是老弱病残了,像我外婆这样的,身体单薄,三五年没下过田了。还有邻居家的姑娘红粉,先天性心脏病,二十多岁了还尿床,自然也下不下地。人人都怕小裤子。但我知道有人不怕,那就是我的外公和我的母亲。外婆不下田也有工分的,二分工,而红粉没有。我有点不理解,不理解归不理解,心里还是很自豪的。

红粉除了在家吃饭,就到外婆家玩。那时我有个表姨,小儿麻痹症,用凳子走路。再加我一个,四个人,用一副不全的扑克打五十K,输了就刮鼻子,我怕刮红粉,她鼻子像一块冰。打累了就围着一个烘炉子,在炭火中埋上玉米粒,炸米花。我们口中念念有词:“搂蚕豆搂碗豆,搂到江南翻跟头。”啪啪啪一连串地爆出香味,满屋子暖暖的香气馋得让我掉口水。红粉眼睛细,眼神不好,从来抢不过我们,只能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把米花塞进嘴中。那时我觉得她真的很无用,连我的瘸姨娘都不如。

外婆上街买菜,我们三个就从铺席下面抽出一个残破的本子,上面歪歪扭扭抄着好多电影歌曲。我们便引吭高歌,“甜蜜的歌儿,甜蜜的歌儿,无限好了喂……”红粉会唱很多歌,我们所唱的全是她教的。她的声音很低,好像不敢唱出来,但教得很认真,一句一句的示范,并更正我们唱错的调。只有这个时候,红粉才变了一个人似的,眼睛里面放射出满足沉醉的光芒。每当此时,她便握着我的手,她的手像冰块一样,但我觉得她比我摊姨娘漂亮得多。

那个下午,响雷下雨,几船的人水淋淋地从船上爬上岸,顾不上拿生产工具拼命往家奔,惊魂未定地躲到铺上,听着外面疯狂的雨声和雷声。不知什么时候,母亲拧醒了我,说:“红粉要死了,快起来。”这时,外面很静,雷声已经非常微弱了,像一只快死的老牛,只是远处还有些许红色的闪电。

我们到红粉家时已经一屋子的人了,红粉躺在堂屋的草席上。站在我前面的外婆一把抓住我的手,很疼,但我没敢叫出声来。人缝中,我看到她的嘴唇似乎在动,她还活着,但她的父亲说,心已经不跳了,还说死了好死了好死了好。她的母亲也没有哭,只有她大姐,不住用毛巾擦眼睛,她的几个哥哥,像木偶一样呆立在她的身旁。

我听到外婆轻轻地说了一声“红粉真要死了”,便松开我的手,一转身出去了。后来小裤子来了,说:“大家散散吧,明天还要下田。”于是,人陆陆续续地走了,母亲一把抱起我,骂了一声“活德行”,便走了出去。我回头看了一眼,红粉躺在堂屋的中央,很小很小。

一切仍然那么宁静,下田的下田,只有红粉家忙了一整天。据说,第二天一大早就埋到了九里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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