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燕云乱 第一百三十章 杀王(五)(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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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漆,在四周望楼火把照耀下,萧言的大旗,就在燕山脚下猎猎飘动。这里也是百余年来,宋军旗号,曾经到过的最远的地方。

萧言这个不大的营盘,已经粗粗设立。本来宋军营盘,一向设立得异常严谨。可是现在萧言中军所在的营盘,壕沟挖得不深就草草完工,鹿砦支架,东一簇西一簇的,完全没有形成绵密的阻隔。寨栅歪七扭八,明显这些寨栅入地没有多深。就连望楼,也搭得没有往常的高度。

虽然萧言手中步卒主力是神武常胜军,可是辽人燕地步军,也和宋人差不多。除了弓弩没有宋人精利之外,扎营上面,从来不曾马虎。辽人和宋人纠缠百年,已经很是相像了。放在平日,士卒将营盘建成这样,管军各级将佐,皮鞭棍子早就劈头盖脸下来,可是这次,却没有人闻问,一副松懈不堪的模样。

连夜间巡逻警戒的士卒,还有放出的哨探,也都懒洋洋的,从离营寨不远的堡寨寨墙上面望过去,甚至可以看见那些夜间放出去的哨探已经早早的收回营门口,和营门警戒士卒升起了火堆,围坐着低声谈笑。

萧言就在自家军帐当中,躺在铺在地上的皮子上面,有一声没一声的哼着。

定策之前,萧言的神经绷得紧紧的,整天站在高处,瞻看燕地山川地势,绷着脸做一副名将状。定策之后,军队完全展开,依计行事,他倒完全放松了下来。这些日子疾驰赶往战场,精神和身体上面的疲累就完全占据了上风。他在帐中,不要说大将卧不解甲了,甚至打发手下烧了一桶热汤,痛痛快快的洗了一个澡,就穿着一件中单,拥着一层一层的皮裘,舒舒服服的在哪里叫唤。

“............腰疼............脖子疼............他妈的屁股也磨破了!小哑巴,你在哪里啊............这样一个寂寞的夜里,多希望你的小手能在我身上温柔的按摩啊............郭蓉就算了,让她按摩,还不如让他打一顿呢............早点打完吧,我想去汴梁啊,老子到了这个世道,一天福还没享过呢............”

一层帐帘隔开了内帐外帐,几名在外帐侍立的士卒听着里面萧言高一声低一声的牢骚,个个面面相觑。

和外面那些士卒懒散模样不同,这几名亲卫都是束甲环兵,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外帐帘幕一掀,却是张显大步走了进来,他看看几名亲卫,再听听里头声音,最后目光落在了外帐一角堆着的萧言甲包上头。萧言连靴子都脱了,扔在了甲包上头。张显同样披挂整齐,神色严肃无比。还有一丝莫名的紧张总是挂在眉梢,看着眼前这副景象,他顿时就眉头一皱,低声喝道:“怎么不伺候宣赞着甲?”

一名亲卫委屈的道:“俺们怎么没有伺候?宣赞却将俺们一脚脚的踢开,说什么也不肯披甲而卧。上去一次挨一脚,上去一次挨一脚,俺们只索等张虞侯你来。宣赞说了,既然示敌,就干脆装个彻底,要赌就干脆赌一个彻底............”

张显哼了一声,大步走到甲包那里,双手将甲包抄起,恨恨的就大步走进内帐。一进去就看见萧言裹着一层层皮裘坐在那里,朝着自己眉开眼笑:“阿显啊,你来啦。快去安排,找个显眼的地方,搭起帐幕来,咱们军中有酒有肉吧,我来请客,晚上反正无聊,难道一帮男人大眼瞪着小眼不成?不如喝酒打发时间了,有一个算一个,军中都头以上,老子大破财,全都招待!”

“阿显?”

对这个称呼,张显都忍不住恶寒了一下。眼前的萧言,似乎又是他们才初见的时候,哪个轻飘飘的模样。追随萧言日久,他都忘记了萧言本来是个什么德行。一直以来,萧言都带领他们在这个乱世奋力向前,将一个个责任担在身上。他们自然而然的也就习惯了萧言带着他们创造出一个又一个奇迹一般的胜利,却忘了在数月之前,萧言还是一个给他们几个人吓得眼泪汪汪的家伙!

现在这一刻,萧言似乎将这几个月来担在身上的东西,全都放下来了。

张显定定心神,抛开这些不相干的思绪,双手将甲包一送:“宣赞,请披甲!宣赞既然决定在这里示形于敌,吸引敌人来袭,俺就是拼上性命,也要保护宣赞周全。强敌在侧,宣赞身边只有这一千步卒,还有五六十名亲卫,营寨也薄弱不堪。还请宣赞以自身为重,俺们军中少不得宣赞,大宋也少不得宣赞!”

萧言看着张显,再看看他手中甲包,淡淡一笑:“我才不穿呢,重死了。就算死,也要舒服死............”

张显上前一步:“宣赞!”

萧言却笑着从裹着的皮裘当中伸出手来,示意张显不要再劝。

“阿显啊,你说就算我们这样示形,鞑子会不会真的出动,来袭我萧言的中军?”

张显咬着牙齿不说话。

萧言脸上笑意,也冷了下来,更带了三分嘲讽的味道。不过这个嘲讽笑意,却是对自己的。

“............眼前局势已经明了,银可术我们已经和他交手了,并不是一个白痴。我带领大军疾疾而北进,谋求会战的态势再明显不过。现在我军锐气正盛,鞑子锐气已经被我们挫动,银可术如何能不明白?要和咱们决战,至少要老我们军势再说,只要有正常智商,银可术都不会轻动的............”

张显还是一句话不说。

不过萧言,也没有要张显搭腔的意思,只是自顾自的说下去:“............在这里旷日持久的相持下去,结果是什么?燕京不论胜败,再没有我萧言的份了。只要没有这场复燕大功支撑,哦萧言一个南归降人,更违背童贯童宣抚的军议,还能有什么下场等着我?不过我也没什么好后悔的就是了,这条路是我选的,别人不肯走的,最艰难的路,也只有我来走!既然老子决定了,不管结果如何,都要在这里和鞑子分一个生死,那么我还如以前那样紧张干什么?这里我来过了,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来这里虽然才几个月,可是我的抉择,我做的事情,都比我过去二十六年加起来还要痛快。反正就等着最后决一生死了,我还那么愁眉苦脸的干什么?”

对于萧言的自言自语,张显有不少都听不明白,只能呆呆的看着萧言在那里洒脱的笑着。

“............既然赌了,就赌一个彻底。老子就在这里,兵力薄弱,而且毫无戒备。装是装不出来,非得真是这样才对鞑子有足够的诱惑力!这样也许还有三分可能,他们才会冲着我萧言过来,才能让这场决战提早爆发,才能在燕京未下之前,将鞑子赶回去!你们也都别披着盔甲,一副戒备万分的模样,就放开一切,陪着我萧言在这里高乐。看鞑子敢不敢过来!未来的道路,别人看不清,我却看得清,一切都付诸天意。如果这贼老天真的是让老子到这里来挽狂澜于既倒的,那么就不会让我萧言在这里失败!”

萧言猛的从皮裘堆里站起来,狠狠的将张显手中甲包扯过来,掷在地上:“都给老子卸甲!营中高会,不醉不归!营中所有一切,让鞑子看个清楚,老子就在这里等着他们来!如果这贼老天还想看着老子在这个时代折腾,就会给老子一个奇迹!不过这贼老天吝啬,每一场胜利,都要老子拿自己的命去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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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萧言营寨当中灯火,映照在寨墙之上,一闪一闪晃动,照得寨墙之上值守的士卒们们脸色明暗不定。

酒肉香气,也随着夜风传了过来。

从萧言所部赶到,在离寨墙不远处立下营盘开始,董大郎就未曾下过寨墙,一直僵立在上面,死死的看着对面。谁也不知道这位越发阴沉的董大郎,到底在想些什么。

寨墙之上,士卒们都拥挤在垛口窃窃私语。有几个董大郎常胜军所部的军将们想找董大郎说些什么,都被董大郎阴着脸挥手赶开,他们也不好再进言,只好退开一边。董大郎的老底子已经折损得差不多干净,现在他所谓的常胜军,基本上都是奚王霞末麾下所部,本来和董大郎就没什么同生共死的交情,董大郎在女真旗下的前景也不见得看好,既然董大郎不想和他们商议些什么,他们也乐得清闲,一切冷眼旁观就是。

对面宋军营盘,实在是松懈到了一定程度。营盘不完不用说,士卒更是懈怠。此时此刻,对面营盘中更是搭起了一个棚子,四面敞亮,棚子里面灯火通明,宋军军将席地而坐,吃喝谈笑。浑然不似在战地当中。宋军统帅,那个姓萧的,一身白衣,在座中来回走动,四下劝酒,那些宋军军将们也放开怀抱,尽情高乐。眼前一切,仿佛是魏晋曲酒流觞,却不是大辽末世,三国军马,在这里进行决定气运的连场大战!

寨墙上面,低低回荡的都是张家新附军,还有董大郎所部常胜军军将士卒的议论之声。

“直娘贼,王夜叉在檀州的积储,都便宜了这些宋人!好酒好肉,俺们也有时日未曾过口了,现在驱赶着上寨墙守备,一天两顿,油腥都少见,这些宋人,倒是好口福!”

“行军作战,哪有这般的?这等寨栅壕沟,这等军心,不要等女真铁骑,俺们偷营,都能冲垮了他们。宋人积储不少,还有统帅在,不过千把步卒,俺们就是出去冲杀一阵有怎的?就算不利,退回来就是了。万一有福分,说不定就斩了宋人统帅首级,女真贵人面前,也就有个出身,强似在这长败将军董大郎下面听令!”

“宋人可是打败了女真军马的!听人传言,那一场战事可是打得又硬又苦。能击败女真军马的,能弱到哪里去?俺们可是见识过女真铁骑的本事!宋人如此,准定是在示弱,想让俺们出去和他们野战,周遭不知道埋伏着多少宋人军马!还是安心在这里等着,等援军来了,再做计较,不要想那些没头的心思............”

“燕山脚下,一马平川,俺们居高视下,难道还看不清楚怎的?宋人大队轻骑已经越过这里向北去了,也不知道出去了多远。宋人铁甲重骑,还有步军主力,已经去了张家堡,离这里怕不有大半天路程,周遭哪里还有宋人军马?眼前这个营寨,不过一冲即垮的事情,擒了宋人统帅,只怕宋人主力还未曾回头!”

耳边低低声响,一阵阵的直传到董大郎心里,他却恍若没有听见,只是如一尊雕塑一般站在那里。

寨墙下面,突然响起了脚步的声音,寨墙上面值守军卒都回头观望。就看见这个堡寨的统领,带着两个披甲女真貂帽骑士直直走上来。那张家统领小心翼翼的在前面引领,满脸陪笑。那两名女真甲士一上寨墙,目光就被对面营盘景象吸引。两人对望一眼,推开旁边值守士卒,按着垛口,死死的看着对面。

那张家统领看了那两个女真甲士不动,想去招呼又不敢,只有一跺脚朝着董大郎方向跑来,远远就低声招呼:“大郎......董将军!女真贵人到了,是大堡里面贵人派来,来询问四下堡寨军情的,董将军,快快迎接!”

董大郎身形一动,在寒风当中站得太久,动作都变得僵硬了。他却没有看那两名女真甲士所在方向,自顾自的在那里活动颈项,发出了格格的声音,他冷冷的道:“叫俺大郎就是,何必再加董将军尊称?此间你是统领,有什么军情,你只管回报就是,还找俺做什么?”

那统领没了前段时间的气焰,陪笑道:“董将军,俺哪里懂什么军情?说了几句,就挨了一鞭子,这里如何少得了董将军你?董将军所部,明天起供应就加倍,前面得罪,董将军大人大量,切莫见怪............女真贵人,俺实在伺候不了,还请董将军招呼一下............”

董大郎淡淡一笑:“大堡哨探如何出来的?”

那张家统领挠挠头:“大堡那里,北面没有南人阻挡,大堡派出的人马,三四骑一队,说出来就出来了,再没什么妨碍。这两骑女真贵人由俺家向导引路,绕开南人营盘,到了寨墙下面,唤俺们吊上来的............天老爷菩萨,董将军,快去招呼罢!要不然女真贵人的鞭子,俺再吃不住了!”

看着那张家统领头上热汗都下来了,董大郎才冷冷一笑回头。大步朝着那两名女真甲士走去。听见响动,那两名女真甲士回头,他们自然认得董大郎,都是一路同行过来的。对这个一场败仗接着一场败仗的马前卒,自然也没什么礼数,劈面就低声问道:“这些南人军马,何时到的?”

董大郎淡淡一笑:“不过一日功夫。”

那两名女真甲士,都是经历过那场古北口左近两军血战的。见识过宋军阵型严整,千余宋军甲士,如何死战不退的。其中一人不敢置信的举手指着萧言营盘方向:“他们就这般模样?这营寨这样就算立完了?还在这里吃酒?”

董大郎哼了一声:“你们不已经看见了么?还问我怎的?”

一场血战之后败绩,让眼下这些南下女真兵马少了一点骄狂。两人对望一眼,竟然未曾对董大郎语气当中的无礼发作。

其中一人冷哼道:“南人以为当了俺们一次,就到天上去了............总有一日要让南人知道俺们的厉害!”

两人发作一阵,脸色都难看之极。女真起兵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却没想到,在这里被几千南人兵马就阻挡住了兵锋,还给压迫在堡寨当中苦等援军。这种羞辱感觉,女真军马上下,都憋了一肚子火气,要不是银可术威信足够,他们早就不在堡寨当中死守,而是再和南人军马一决!

到了最后,才勉强压住怒火,两人看着董大郎冷冷道:“眼前南人军马有多少,赶紧回报,银可术还等着俺们,天亮之前,俺们就要赶回去,耽误了军情,你吃罪不起!”

董大郎一笑,爽快的道:“南人步卒不过一千左近,还有五六十轻骑。樵采辅军,不过五六百人之数。立寨广不过二百步,下的是圆寨,壕沟宽三步,寨栅高两步,鹿砦厚十步,无攻城器具,周遭再无南人军情,只有辎重在这南人营寨掩护下通过,直运往前方。某在此瞻看南人军势一日,再没有其他军马动静,军情便是如此,但请早些回报银可术将军............”

董大郎说得明快简单,比起刚才那个张家统领罗罗嗦嗦的话语清楚到了天上去。银可术派出了十几队人马分赴各处堡寨,打探宋军周围军情。虽然宋军主力已经在银可术所在的堡寨前面展开,摆出了长围架势。但是谁都看得出来,凭借骑军为主的几千宋军,很难攻拔下张家主堡。宋军骑军为主,利在野战,为什么摆出一副顿兵于坚城之下的态势,谁都想不明白,合理的解释就是宋军后援源源不断的正在赶来,就是要以优势兵力一步步的平推过来。银可术担心的就是这个,要是宋军在这里摆开了数量远远超过他们的主力,那么死守堡寨就没有多大意义了,趁着宋军摆出围三阙一的架势,赶紧分遣哨探出来,尽量掌握现在的战场情况,摸清楚宋军的确切实力。

眼前宋军不过千余步卒,还是一副散漫没多少战斗力的架势。这两名女真甲士松了一口气。宋军就算多了这一千步卒,也真没放在他们眼里。

当下两人哼了一声,竟然勉为其难的朝着董大郎微微点头行礼,掉头就要离开。银可术在张家大堡那里,还等着他们回复军情。

看着两人转身,董大郎却淡淡一笑,低声道:“南人营寨当中,挂着的是此次北上宋军统帅萧言的旗号............”

两个女真甲士浑身一震,掉头过来,死死的看着灯火映照下宋军的大旗。宋军统帅,他们在战阵当中也曾经见过。那名宋军萧姓统帅,指挥所部,一次次打退他们无敌女真铁骑的扑击,更侧身队列当中,和自己麾下士卒一起死战,更杀伤了他们的统帅银可术!

多少辽人的名臣猛将,就只有在女真铁骑面前望风而逃的本事。女真席卷天下,直到这里,才看到一名挡在他们女真铁骑面前的大将,仿佛一面坚实的礁石,无论巨浪多么凶猛的扑来,也只有一次次的被这块礁石粉碎!

一战过后,女真兵马上下,就是口中不说,心中也将宋人这萧姓统帅当作了大敌。就是这人,第一次挡住了女真铁骑的马蹄,并将他们逼迫到了如此境地。他们横行天下,第一次碰到了敌手。

而这个萧姓统帅,现在就统领这千余散漫步卒,在这么一个薄弱的营盘当中,置酒高会。这千人营盘,甚至当不住女真一百铁骑的一次冲击!

凝视良久,一名女真甲士转头,定定的看着董大郎:“真是南人统帅?”

董大郎淡淡一笑:“某和此人,相遇实多。从涿州一直打到了这里............某还能认不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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