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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报仇。妈妈。”

在母亲的墓前,我发了誓。

两天后的早上,全城所有的报纸登载了梅苑那场大火的新闻:昨晚,本市翠微路12号梅苑发生大火,造成四人死亡,十余人重伤的惨剧,火灾原因正在调查中......

我是在班主任李老师的办公桌上看到报纸的。

自母亲去世,我几天没上课,老师喊我谈话。李老师戴副眼镜,轻言细语地跟我说了一大堆安慰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眼睛死死盯着那份报纸。中途老师去接了个电话,是他老婆打来的。我拿起报纸看到了那个报道。

李老师接完电话回到办公桌前,立即发现了我的异样。

”颜四月,你怎么了?”李老师吓住了。

我确定我在发抖。

头一阵阵晕眩,老师的脸在我眼前不停地晃。

老师摸我的额头,”没发烧啊,怎么脸这么白?哪里不舒服,我送你去医务室好不好?”

老师的声音越来越远。脸也越来越远。

”四月!”我听见母亲凄厉的尖叫。

我霍地站起身。

老师还没反应过来,我就直直地仰倒在地,人事不知。

冲天的火啊!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火。

梅苑太大,我翻围墙进去居然没人发现。我拿着一根蜡烛,最先点燃的是窗帘,顷刻间就火光冲天,四面都是烟,呛得我连连咳嗽。到我想逃时,居然找不到方向了,我从走廊里跑进房间,又从房间跑到走廊。深夜的梅苑没有开灯,漆黑一片。浓烟将我包围,我无路可逃。”快进来!”突然有一双大手将我拉到角落里。

我看不到他的脸,就听到他也在咳嗽。咳得比我厉害。

他拉着我在浓烟中狂奔,上楼下楼。最后,他拉着我躲进了一个狭隘的房间,堆满东西,应该是杂物间。火势还没有蔓延到那个房间。

他摸到灯。骤然的亮光中,我看到了他。一张年轻的脸庞,面目柔和,似曾相识。”是你?”他惊得叫出了声。

我也认出了他。那日是他抱我去的医院。他穿了件白色绸缎的睡衣,已经被烟雾熏得面目全非。他从地上扶起我,”四月,你是四月吧?”

我受惊地点点头。

他又问:”你怎么在这?”

我吓得直哆嗦,说不出话。他渐渐平复急促的呼吸,”你妈妈去了,对吧?我昨天才知道......别难过,哥哥会保护你的......”说着他伸出双臂抱住了我,抚摸我乱蓬蓬的头发,”别怕,有哥哥在,别怕......”

他的心跳如急鼓。

我大哭起来。

”四月!”他抱紧我,”不要哭,不会有事的,云河哥哥会救你出去。”

话音刚落,灯突然就熄了。门外传来噼里啪啦的燃烧声,还有浓烟,源源不断地从门缝中蔓延进来。他放开我,”我们不能待在这了,火已经烧过来了。”

借着门外的火光,他推开窗户,察看周围的环境,显然已经无路可逃。他将我拉到窗户边,要我朝楼下看,”四月,你跳下去,下面是草地,不会有事的。快跳,不然就来不及了......”

说着他将我抱上窗台。

我却死死抓住窗帘,不肯往下跳。

”四月!你必须跳!你会烧死的,快跳......”

他试图掰开我的手。

我吓得大哭。他扶着我的身子,使劲地摇,”妹妹,看着我!你一定要活着出去,哥哥会去找你的,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你要好好地活着,等我去找你,好吗?”

我的手指被他一根一根地掰开。

此时火势已经烧进了门,就在他身后嗤嗤地燃烧。他背对着火光,分明在哭,我清晰地看到他眼眶的泪,”妹妹,松手啊!我不能让你死......”

我终于松开了手。

”妹妹!”他朝我喊。

我觉得我飞起来了,尽管我在坠落。天鹅绒的黑色夜幕上,繁星点点。小时候听母亲说过,人死后都会化作天上的星,那么多的星星,哪一颗才是母亲呢?”四月-”我恍然听到母亲遥远的呼唤。

三层楼,不低。我却没有感到丝毫的疼痛,坠在地上软软的,一如睡在母亲的床上,恍然还有母亲身上淡淡的清香。

我不知道我在地上躺了多久。就那么躺着,看着满天的星星,以为自己死去。我是不是也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一定距离母亲很近。还有爸爸、伯伯。但我显然没死,我能感觉咫尺之外是一片火海。烈焰烘烤着,我身上的皮肤一阵阵灼痛。不断有梁柱轰然倒塌,一声声惨叫从火焰中传出来,男的,女的,孩子的......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学校医务室的小床上。

白色窗帘透进来黄澄澄的光,静静地照在对面的墙上。该是夕阳斜下了吧。太阳光正慢慢地退缩,黑暗正一寸一寸地侵吞着窗外的世界。我盯着墙上出神,每一小束阳光里,都漂浮着无数尘埃,转着圈、打着旋。四下里很安静,而我的脑中喧嚣不停。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能看见那片冲天的火海,还能闻到皮肉烧焦的味道,哧哧、哧哧地响......

有泪水自眼角滑落,我想发出声音,想动一下,可是浑身绵软得没有一丝力气。”你醒了?我告诉老师去!”跟我同桌的刘露见我醒来,高兴地就要去叫老师。

”不用了。”我呻吟着说。

我害怕面对老师那种关切和怜悯的目光。我宁愿一个人躺进坟墓,也不要别人的怜悯。这个世界如此冷漠,我憎恨一切活着的生灵。包括我自己。

回到弄堂天已经全黑了。楼下租我家门面的是一对卖杂货的中年夫妇,他们给我留了饭菜,要我到他们家吃饭。”四月,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吧,看你,走路都走不稳了。”阿姨把我往她家拉。母亲在世时,跟他们处得像一家人。可是那顿饭吃得难受极了,阿姨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又是那种怜悯的目光,让我受不了。我低着头几口就把饭扒完,逃回了家。

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母亲的床上,我觉得这样比较安心。感觉母亲还在身边,房间里还弥漫着淡淡的香气。其实整个屋子一片狼藉,很多家具和生活用品都被他们砸烂了,家里连个喝水的杯子都没有,地上到处都是玻璃碎片和被推倒的桌椅。

有月光透过木格窗照进来,水银似的淌了一地。我的目光落在地面上,我看到了那幅画,那是母亲生前的最爱。是一幅水彩画,画的正是四月天的梨花,雪海一样的梨花,在月色下透出朦胧的粉白,有一种融融的质感。我下床捡起画框,玻璃已经碎掉,正如我曾有的生活和爱,全部都碎掉了。

我小心地抽出画,拿到窗前的月光下端详。一阵风吹来,拂乱我额前的碎发,我恍惚竟闻到了久远的梨花香......

你见过梨花吗?大片大片的梨花,微风吹过,簌簌如飞雪。漫天漫地,人在花中立,翩然如飞仙。那样极致的美丽,今生今世,我只见过一回。

是在梅苑后山。那年我八岁。

其实我只去过一次,但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梅苑跟我有什么关系,只是被小伙伴拉去看梨花。梅苑的后山是一大片梨花。每天放学我会经过一个十字路口,直走是回家的方向,向左拐个弯儿是梅苑的方向。小彤跟我最要好,有一次非要拉我去梅苑,她当时也不知道那里叫什么地方,就说:”四月,我们去看梨花吧,好多好多的梨花啊,像雪一样。”

孩子的好奇心是无穷的。我禁不住小彤的拉拽,在一个周末上完补习课后,蹦蹦跳跳地跑去梅苑看梨花。

从十字路口左拐进去,是一条长长的林荫道。正是四月天,遮天蔽日的樟树发了很多嫩绿的新叶。一进入那条道,四周就忽然静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树叶的清香。我们一直走到了尽头,又穿过一片低矮的小树林爬上山丘,这才看到了我期盼中的梨花,就像一幅画卷徐徐展开,一片层层叠叠的粉白,堆积在枝头,仿如腊月的雪,也像是浮着的云。

我张大嘴巴,确认这景色我见过。

后来我才想起,母亲的相册里有一张这样的照片。她穿着件翠绿色的连衣裙,长发垂至胸前,浅笑盈盈地站在一株梨花树下。那样的笑容,我从未在母亲脸上见过。儿时的记忆里,多是母亲涟涟的泪水。

我和小彤站在围栏外,看得痴了。

小彤说:”我好想去摘几枝,插到瓶子里。”

这正是我的想法。母亲最爱白色,一定也喜欢白色的梨花吧。我的胆子显然要比小彤大,不由分说就翻过围栏,其实也就是道木栅栏,三岁小娃都可以钻得过去。何况我们都八岁了。

我们一进到梨花林就忘了自己是偷偷爬进来的,撒了欢地玩。小彤玩了会就回去了,我还舍不得离开。然后我就见到了他,一个穿着白色春衫,坐在梨树下画画的少年。

我突然闯入他的视线,让他很吃惊。

我也很吃惊,还很害怕。

这时候我已经想起自己是偷偷跑进来的,他会不会把我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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