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缠(1 / 2)
解钏低着头走近了,停在解凌遇背后,“你在害怕?”他问。
“不是,”解凌遇睁大了眼睛,慢慢地说,“我没有,害怕。”
可要他转回头去也不是,要他继续这样呆呆地盯着解钏也不是,就这么把自己的破烂裤子露在人家眼皮子底下,一条尾巴扫来扫去的,越发横冲直撞,好像随时都能勾上解钏的衣带……此番窘态,如此不知所措,又怎能不令人难堪!
林中随之扬起清风。
解钏也蹙了眉头,专心拨开几根缠绕鳍刺的碎线,指节不经意擦过他提着后摆的手,稍一触碰,这清风又瞬间成了气浪,卷得杂叶乱飞,整片树林都跟着动荡,更有愈演愈烈之势。解钏似乎深吸了口气,一把握住那尾根,另一手则麻利地掐上长尾末端连鳍之处,用力制住这番摇摆,风声才渐渐淡去。
“感觉到了?”他轻声说,只是稳定地按着,并无其他举动,连手指接触的龙鳞都还是最初碰的那几片,“风随你心意而动。”
“风随尾动。”解凌遇反驳道。
他一眨不眨地盯住身后的狐狸,颈骨已经发僵,心直往嗓子眼蹦,尤其在解钏握住他的尾根时……从上到下的筋骨都成了重重的石头,吊在一根细线上,可他就是不愿因羞赧而退缩,转回头去。
就算他的脸红得离谱,那也是被解钏弄得,他不要藏。
解钏倒是垂下眉眼,似乎不赞同他方才的说法,忽然松开双手试验,那条尾巴果然立刻脱了控制,撒欢般挥了两下。
连解凌遇自己都没有防备,千真万确,他根本没想它动,这力度根本不在于骨肉。
那在于什么?
解凌遇只知道自己的身体凭空多了一部分,而这一部分,仿佛还不属于他。
风又起。
阿楚也循风而来。
鸣声尖锐,三足金乌黑羽燃起火屑,绕树顶旋飞。
解钏抬头看看鸟,低头看看龙,叹了口气。这一次,他不单单是按住了尾根,而是握住后颈把人直接压在地上,那股力气用得太大了,连声招呼都没打,解凌遇正对阿楚吹口哨使眼色,想教它少些聒噪,冷不防被压得一跪,长尾也跟着垂地,尾尖一蜷,搭上小腿。解钏则与他同时跪下,把那细细的尾尖拎回地面,单膝压住。
于是解凌遇只得面朝那灌木,把两条腿岔开一个角度,空出来,让解钏的腿抵进去。这一切顺理成章,却也必须要有些空隙存在。他不想身体其他部位碰到自己凉飕飕的鳞片,也无法想象裆后破洞里的肌肤如果碰上解钏的衣料会是什么感觉……太近了,他简直被人握了命脉,解钏的手很冷,呼吸却热,用整副身躯完成压制,却默契地保留着他所需的空隙,从肩到背,无一触碰。显而易见,压他的狐狸心中并无他这些游思妄想,只把注意力放在保证他动弹不得这一件事上,任何摩擦都是不经意间。
但也正是这般纯然的不经意使得解凌遇从头麻到了尾,莫名地,哪几片鳞正捂在解钏手下都辨不清了。
只知道压得越紧,心脉便鼓动越快,风也越烈,就要用上更大的力气去平定。这似乎是个死循环,不过,硬碰硬终是有了结果,解钏用自己雷打不动的平稳暂时压过解凌遇的狂乱,林间簌响稍有平息,两人肩上都落了几片树叶。
解凌遇捏紧五指。
解钏问道:“想被人看去吗?”
解凌遇道:“不想!”
解钏又问:“能即刻成龙杀尽不轨之徒吗?”
解凌遇道:“……不能。”
解钏说道:“那就把它收回去。”
解凌遇再一次屏息蓄力,试过了,但他做不到。
他飞不上天,也召不来海。他就是不明不白、不多不少地长了一条尾巴,想要它少作乱,还得靠别人压制。
倒是尾鳍被膝盖碾得火辣辣的,终于能清晰地察觉痛感,却与尾根的紧按一样让他兴奋不已。解凌遇正不可思议,忽觉颈下一热,一股纯而烈的力道源源自风门冲入百骸,是解钏以两指相抵,正注入功法。
“师父不可给我注真气!”解凌遇下意识道。
同时好像有呼喊,好像是解珠,她叫着“小鱼”,问着“搞什么名堂”,而解钏不应声,还直接封了解凌遇的口,说道:“不过是至阴至邪的妖煞之气,暂且压一压你的至阳龙骨。”
解凌遇便任由那妖气缠堵唇舌,乖乖地不出声了。
他把背后完全交给解钏,唯独剩下那条龙尾还在挣扎,撑着桀骜的筋,蓄起横冲直撞的力量。它可真是愈挫愈勇,在解钏手中跳动一次,就有一鞭抽过解凌遇的骨骼,无形,无痛,只抽得某物不住冲荡经脉,随时将以这一尾为起始喷薄欲出……那就是龙骨吗?龙骨就要自他体内刺出,在他尚未准备好时,撑破他的皮肉挤碎他的脏腑吗?是那股“妖煞之气”充当了缓冲,它已通入全身,用一种近乎蛮横的执着劈开躁动,与每一缕灵识相交,侵占一切,意图把他填满。
解凌遇动不了,听不到,喘不出,不得不闭上双眼。
最终,他心知自己全身已无秘密角落,同时他能感到刺骨灼痛,也能看到水中生出足以震垮深潭的鸣响,乌云携山川滚滚而来,成千上万的人跪伏荒滩之上,呼声猎猎,朝拜云下的海。
他俯瞰这一切,却又置身其中,那一刻,他仿佛是最为虔诚的信徒,也是那道长影,隐于最高空。
片刻之后,解钏松了钳制。
解凌遇只觉得肩上挪开了一座山,留给他的却不是轻松,而是空洞。
龙尾消失了,连带方才涌遍全身的灵感与冲动,变回一种名为“克制”的东西。回头看,解钏已在他身后站立。
于是解凌遇也立直身子,眼前是一片狼藉的的折林断木,眼下是星点碎鳞,以及他与解钏跪出的印子——两人都是大汗淋漓,几近脱水,如此面面相觑地瞧了对方良久。
解钏率先平定气脉,弯腰捡拾那些脱落的银鳞,开口说道:“为龙会看见什么,方才你已领略。”
解凌遇忍住咳嗽,蹲下去一同去捡:“师父也看见了?”
解钏道:“开你风门时,你我心绪相通。”
然而对解凌遇而言,这般相通,仍未助他在对方心底探得任何头绪。
他怔然道:“可惜还不能带师父亲眼一见。”
解钏却笑了:“气馁吗?”
解凌遇点了点头。
解钏把地上最后一片龙鳞捡起,归在解凌遇手中,又说起他听不懂的话:“凌遇,如今你与化龙只差一步,龙尾只是长路上的一寸,那一步却有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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