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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分明在他脸上看到了温暖的笑容。
他朝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
他的样子非常随和,我直觉他没有恶意。于是我怯怯地走了过去,当时手里还拽着一大把花枝,头上也落满花瓣。他的身上也落了很多粉白的花瓣,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笑吟吟地问:”你多大了?”
谢天谢地,他没问我怎么进来的。
”八岁。”
”读几年级了?”
”三年级。”
”叫什么名字?”
”四月。”
”四月-”他念着我的名字,微怔一下,笑意更深了,”多好听的名字!”说着他揉揉我的头发,”看你的样子就很乖,来,吃糖。”他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掏出几粒糖递过来。
我摇摇头,从小就被母亲教育,不能吃陌生人的东西。
他见我不接,似乎明白什么。
”哥哥不是坏人,你放心好了。”
又是那么一笑,他拉过我的手把糖放到我手心。
于是在那样一个春日的下午,我一边吃着糖一边看他画画。他画的梨花美极了,那些粉白粉白的花朵儿被他涂得栩栩如生,久望,仿佛能闻到花香。他添上最后一笔色彩的时候,问我想不想要。我连忙点头。他就说:”送给你可以,但是有个条件,你得当我的模特。什么是模特?就是......让我画你。”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他将我拉到一株梨树下,要我靠着树摆了个姿势,然后他就照着我的样子画。他怕我站得累,就不停地跟我说话。一幅画没画完,我的情况都被他知道了。最后说到妈妈,他忽然问:”你妈妈叫什么名字呢?”
”我妈妈叫颜佩兰。”
”......”
他瞬时有些僵住,怔怔地看着我。半晌,他才回过神,停住手里的画笔,又示意我过去。他摸摸我的头,又拍拍我的脸,”原来你就是......”后面的话他没说完,我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
临别时他显得很不舍,拉着我的手说:”妹妹,你以后可以常来这里玩吗?哥哥一定给你准备很多吃的,给你画很多的画,可以吗?”
我当然连连答应。
他高兴地笑了,眼中闪烁着异样的神采。
而那花雨愈发落得急了,仿佛东风一夜吹来,而千树万树的浮云,在那一刻化为漫天的飞雪,飘飘洒洒。他站在纷飞的花雨中,仿如画中人。和煦的笑容永远被定格,人生再难见那样极致的美好,而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因为母亲在我的书包里发现了那幅画,一问就什么都明白了。我生平第一次挨了揍,而且还向母亲发誓,这辈子都不再去那个地方。只是我不理解,母亲因为那幅画揍了我,却并没有撕掉那幅画,而是用镜框裱了起来,挂在了卧室。
很多个夜晚,母亲望着那幅画发呆。
后来我们多次搬家,家里的东西越搬越少。唯有那幅画,母亲舍不得丢。有一次那幅画被伯伯无意中看到,伯伯说:”是云河画的。”
云河。
莫云河。
我一遍遍念着这个名字。
火灾后我走进那片废墟,心里亦是念着他的名字。”云河......”我忽然间就明白,为什么在伯伯的葬礼上见到他时似曾相识,因为六年前在梅苑后山我们就有过一面之缘。虽然记忆模糊,但那梨花淡白的影像,到底是在心中烙下了印。
那时还小,我不知道他是谁。后来通过伯伯才知道,他是莫家老二,也就是我父亲莫敬池的儿子,我们竟然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葬礼那天,就是他和堂兄莫云泽送我去的医院。
”这孩子从小就喜欢画。”伯伯是这么说他的。
大火的那个晚上,正是他将我推下的窗台。我得救了,他却葬身火海。第二天我在梅苑的废墟前听到了他的名字,四个亡者之一。
我每天都在梅苑流连,在人群里我听到人们各种各样的议论,他们说火灾当晚老大莫云泽本来已经跑出来了,但得知两个弟弟还在里面后,毅然又折返去救弟弟,结果被烧成重伤,数日后也在医院去世。但也有另外的说法,先跑出来的并不是莫云泽,而是莫云河,是他折返去救哥哥云泽和弟弟云溯,结果哥哥云泽得救了,他自己没能逃出来。
两种说法各执一词。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莫老爷的三个孙子,长孙莫云泽、次孙莫云河、三房莫敬添的独子莫云溯中只有一个幸免于难,不久被紧急送往美国医治。而救我的莫云河无疑没在幸存者中,他在把我推下窗台后就倒在了那间屋子外的走廊上。据目击的消防战士讲,他是趴在地上的,身体朝着楼梯口的方向,显然没来得及逃出去,被活活烧死。
”真惨,整个身体蜷成了一团。皮和肉都烧焦了,就剩了把骨头。”人们说起现场的惨状,无不唏嘘摇头。
有一只黑鸦掠过头顶。
凄惨的叫声让人想到了荒凉的墓地。是他的墓地,也会是我的。因为我相信自己已经死去,还在呼吸的仅仅是我的躯壳。没有灵魂的躯壳。
长大后读《简爱》,看到书中的结局,简爱回桑菲尔德庄园寻找罗切斯特,结果见到一片焦黑的废墟,”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屋顶、烟囱全都塌在了废墟中。只有一个个窗洞,可怖地张着大口......”当时看到那段文字,我不由心悸,泪湿眼眶。因为那样的景象,在我十四岁那年就见到了。没有亲眼见过那样的场景,是无法体会那种荒凉和惨烈的。
梅苑门口围观的人群很多天都没有散去。
一夜之间,富丽堂皇的梅苑化为废墟。没有人不好奇,还有叹息。值得一提的是,在四个亡者中有一个妇人,她就是带头羞辱我母亲的那个女人,我父亲的原配,也是莫云河的生母。我报了仇,为何还瑟瑟地抖,站在那片废墟中?
天空那么阴沉,飘着冰凉的细雨。我从早上站到黄昏,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仍舍不得离去。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哭,因为浑身上下都是湿的。连续数天在废墟中流连,我已跟游魂无异,课也没上了,每天全靠邻居给些食物。
那天我在废墟流连到天黑,又冷又饿,只得缩着身子回弄堂。
雨已经停了。
巷子里弥漫着浓重的雾气。
冗长狭窄的弄堂像是没有尽头。弄堂两边堆放着各种杂物,煤炉、锅、箱子,以及垃圾桶。很多的窗口都亮着灯,在阴冷的雾气中,浮出一轮轮昏黄朦胧的光晕。我走得很慢,是因为我害怕见到我家的窗。再也不会有人为我亮起温暖的灯,再也没有人为我拭去眼角的泪水,再也不会有谁为我做好香喷喷的饭菜,再也没有人为我盖上温暖的被......
爸爸死了。伯伯死了。妈妈也死了。
这个家从此就剩我一人。
那是谁?
拿着把雨伞站在楼下的屋檐下。
我眯起眼睛打量他,雨雾中他背着光,四顾张望,似乎在等着谁。仿佛是电影中的长镜头,背景是狭长的弄堂,而他在昏暗的灯下模糊成孤独的影。
”四月......”
我听到了轻微如叹息的呼唤。是李老师。
老师的手冰凉,我猜他站了很久。
他牵着我的手往弄堂外走。
”四月,跟老师回家。”
我停住脚步。
他拉我,”四月,听话,你家里已经没有人了,你会饿死的。”一听这话我就哭了,大颗的泪水滚落下来。可是我仍不肯走。老师叹息着将我拥入怀中。”孩子,你得活下去,你的爸爸妈妈一定希望你活下去。”
”不,我要等妈妈。”
”你妈妈已经不在了。”
”她还会回来的,我一定要等她。”
”傻孩子,你真是个傻孩子......”
老师抚摸着我的头,轻轻拍着我的肩和背。夜色中我分明看到他的眼中也翻涌着的泪水,他按住我的肩膀,那么诚恳,那么真切地跟我说:”四月,有老师在,你就会有家,老师的家就是你的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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