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鞘（1 / 2）

“他确实不曾生气，”解钏接过那狐狸，两指拎在眼前端详，“不过，是因为不想与小孩计较。”

“师父把我当做小孩？”

“你不到三百年前降世，我已活了上千岁，于我而言你就是个孩子，”解钏淡淡道，“神态刻得不错，我收下了。”

他把木雕揣进袖子，侧目看向还在石板上懒洋洋打盹的赤狐，大概是动起了催人动身的念头，也不打算再多言。

解凌遇却不甘就此罢手，正色道：“若是以年岁论事，市井凡人皆难过百，可否算作童稚？抑或蜉蝣，朝生而暮死。师父会否也把他们看作孩子，对他们时时牵挂，百般包容？”

解钏似乎认真想了想，才道：“不会。”

解凌遇举起一只手来，竖着一根手指：“所以师父不可以把我当成无知孩童。”

解钏笑了，笑他的自圆其说：“那我该把你当什么？”

解凌遇微张着嘴，静静看了解钏几瞬，郑重说道，“伙伴、知己、生死之交，我想做师父身边最不一样的那个人。”

接着放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补充：“我知道我不够资格，不能名正言顺……但我不懂师父愿不愿意。”

解钏忽然从解珠身上转回脸来，端正地凝视他。

半晌才说：“我也有一事不懂，你我相识仅有几旬，为何你对我从无怀疑，如此亲近？”

嗯？为什么？

解凌遇还真被问住了。

因为他对解钏的信任与亲近发自身心，就像冬春交汇、大江东流一样自然，他从没想过探究原因。

在山上遇到那只显然不属于此地的狐狸时，他就想与他下山了。

但稍作思索，也不是不懂。

这答案也早就握在手中了。

解凌遇闪了闪眼睫，在这朦胧晨雾之中，他的双眼明亮如旧：“因为我喜欢师父。”

解钏一愣。

“全天下我最喜欢的，就是师父。”

想到便开口了，铜钏也快不过解凌遇大大方方的言语，二者几乎是同时传入解钏耳畔。

“喜欢，”他沉声重复，“你告诉我，喜欢是什么感觉？”

“我——”解凌遇只觉得心中想说的太多，反而全都堵在心口。

解钏又道：“喜欢一个认识不久且谎话连篇的妖怪，你是有多单纯。”

解凌遇一听这话，脸上忽然没了迷茫，口齿也跟着伶俐：“对我有一句真话就够了。师父不喜欢我吗？”

解钏好像被逗笑了。

解凌遇却不在意，接着说道：“我知道喜欢是什么，相互喜欢的人要拥抱，要亲吻，要为对方哭笑，要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要把对方变成自己的，谁都不准碰，我在人间看过许多，师父没看过吗？”

解钏不反驳，转身走开了。

却被解凌遇一把从背后抱住。

“还有，就是这种感觉，”双臂牢牢圈在解钏腰间，解凌遇额头靠在解钏背后，闷闷地说，“就是这种感觉。”

“……”解钏依旧缄口。

解凌遇闭上双眼，因这感觉需要用心体会：“我与师父很近、很近的时候，我会觉得很安全，却也有些难过。好像我很久以前就认识师父……我还会想起我的家乡。”

解钏僵在解凌遇怀里，好像整个身子都被一股无形之气生生提起，摆好了不能动的姿态。

他终是只问了一句：“你的家乡？”

“嗯，”解凌遇点了点头，刘海蹭蹭解钏硬瘦的胛骨，“虽不知它究竟在哪儿，现在是什么模样，但我知道它是我的，我常在梦中与它重逢，什么忧虑都想不起来，满心只有欢喜。它与师父给我的是一样的感觉。”

解钏许久不曾应声。

到最后，他扳开环绕腰侧的两只手臂，解凌遇的腕子被他抓着又放下，也能清晰地感觉得到，那股无形之气已然重重松弛，轻轻消散。

像一声轻叹。

还是不行吗？

解凌遇怀疑自己没能把心意表达清楚，转念一想，又好像是他催得太急，逼迫解钏承认喜欢自己一样。对，就是承认，承认“师徒相亲”这种不伦之事，那么他的盲目自信究竟从哪里来？他这日的口无遮拦又是源自何处？

缘起也只是因为，解钏曾被他的亡父托孤。

湖边漫来雾气，密实地充塞这林地，浸得解凌遇陡然一凛，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显得不那么合理，或许是他异想天开了。

这般沮丧却在抬眼时有了转机。

解钏仍背对她，安静得像尊石头做的雕塑，头顶却有些异样——那是两只雪白的耳朵，耳尖绒毛迎着晨风，已染淡红曙色。

“喂，二哥！”解珠哈哈大笑地飞奔而来，一头往解钏怀里扑，“方才小鱼对你做了什么？要是太过分了，我替你给他点颜色看看！”

“没什么。”解钏张开手臂接她，面不改色。

“那——这是怎么回事？”解珠踮起脚来，指尖点过一只狐耳。

解钏下意识回头，脸上难得显露错愕。

解凌遇则满面无辜地回看他，耸了耸肩膀。这双狐狸耳朵他已经看了半柱香的工夫，还动了上前摸摸软硬的心思，由于担心耳朵的主人继续不搭理自己才憾然作罢，本想装作不知，等解钏自己收回。

然而如今看这反应，怕不是本人从来就未曾察觉。

连手钏传去的心声都顾不上听，解钏方才是在神游……为何神游？

至少现在是被噎得不说话了。

他默默转过身去，面朝一棵树，是妹妹与徒弟都看不见的角度，似在调息运气，意图休整身形。这模样实属罕见，却是怎么看怎么委屈，解凌遇偷偷地瞥，脸上也发起烧来，又想多看几眼，又莫名有些心疼，便朝树下挥挥两手，解起围来：“道士！该出发了！”

于是寻青扑灭火堆，作为此行唯一携带行李的人，背着他的破布包裹匆匆跑来。

解珠揪起解凌遇的耳朵，贴过去问他：“趁这道士没来快点告诉我嘛，方才你抱着我哥不让他走，可是说了上次在昆仑火狱说过的话？”